我的“人生经验”(第2/4页)

这是常识,中国人都明白的。

当时我联想到了另一件事——有次我到派出所去,要开一份证明我与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同一个人的证明,说了半天,就是不给我开,答曰:“派出所不是管你们这些事的地方。”

这也是一句假话。

因为我知道,派出所不但正该管这类事,而且专为此类事印有证明信纸,就在她办公桌的抽屉里。有了那样的证明,我才能在机场派出所补页允许登机的临时身份证明,第二天才能顺利登机。

但她似乎认为她的抽屉里即使明明有那种印好的证明信低,我也不应该麻烦于她——而应将票退了,再重买一张与身份证上的名字相符合的机票。

那日我骂了“浑蛋”。

结果就更不给我开了。

无奈之下,猛想起导演尹力与派出所有密切关系,当即用手机求助。

尹力说:“老哥,别急,别发火,多大点事儿啊,等那儿别走。”

几分钟后,一位副所长亲自替我开了证明。

口吐粗话是语言不文明的表现,过后我总是很懊悔。并且,我已改过自新了。以后再逢类似情况,宁可花冤枉钱,搭赔上时间和精力将某些麻烦事不嫌麻烦地解决了,也不再心存也许偏就碰上了一个好说话的人那种违背常理的侥幸了——那概率实在太低,结果每每自取其辱,也侮辱了别人。

我要对青年朋友们说的是,你们中有些人,或者正是从事“为人民服务”之性质的工作的人,或者将要成为那样的人。恰恰是“为人民服务”性质的工作,大抵也是与职权联系在一起的工作。而职权又往往与“死理”紧密联系在一起。参加工作初期,唯恐出差错,挨批评,担责任;所以,即使原本是通情达理、助人为乐的人,也完全可能在工作岗位上改变成一个“认死理”的人。

若果而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又碰上了像我那么不懂事,心怀侥幸企图突破“死理”达到愿望的讨厌者,该怎么办呢?

我的建议是——首先向老同志请教。有少数老同志,工作久了,明白行方便于人其实也不等于犯什么错误的道理;或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自己年轻权力实在有限无法做主为托词,反博同情。此等哀兵策略,每能收到良好效果。

但,尽量别说:“××部长来了我也是这种态度”之类的话。

在中国,这种根本违背中国人常识的话,其实和骂人话一样撮火,有时甚至比骂人话还撮火。

君不见,某些由一般性矛盾被激化为事件的过程,往往导火线便是由于有职权一方说了那种比骂人话还撮火的话。

三、某类人,要尽量包容

我的一名研究生毕业后在南方某省工作,某日与我通手机“汇报”她的一段住院经历——她因肠道疾病住院,同病房的女人五十二三岁,是一名有二十余年工龄的环卫工,却仍属合同工;因为家在农村,没本市户口。

我们都知道的,医院里的普通双人间是很小的——但她的亲人们每天看望她;除了她的丈夫,还有她的儿子、儿媳、六七岁的孙子以及女儿、女婿。她丈夫是建筑工地的临时伙夫,其他亲人都生活在农村。父母在城里打工儿女们却是茶农,这样的情况是不多的。

从早到晚她的床边至少有三个亲人——两个大人和她的孙子。而晚上,医院是要清房的,只允许她的一个亲人陪助她,她的孙子就每每躲在卫生间甚至床下,熄灯后与陪助的大人挤在一张窄窄的折叠床上睡。白天,那小孙子总爱看电视,尽管她一再提醒要把音量开到最小,还是使我的学生感到厌烦。并且她的亲人们几乎天天在病房的卫生间冲澡、洗衣服,这分明是占公家便宜的行为!我的学生内心里难免会产生鄙视。

“我本来打算要求调房的,但后来听医生说她得的是晚期肠癌,已经扩散,手术时根本清除不尽,估计生命期不会太长的。我就立刻打消了调房的念头,怕换成别人,难以容忍她那些亲人。老师,我这么想对吧?”

我的回答当然是:“对。”

后来,那女人的工友们也常来看她,我的学生从她的工友们的话中得知——二十余年间,她义务献血七八次;她是她们的组长,她受到的表彰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总之她是一个好人,好环卫工人。

那日她的工友们走后,我的学生已对她心生油然的敬意了。

而她却说:“别听她们七嘴八舌地夸我,我身体一向很好,献血也是图的营养补助费。”

她说她献血所得的钱,差不多都花在孙子身上了。

她的话使我的学生几乎落泪,同时也更尊敬她了,因为她的坦率。

她说她是他们大家庭的功臣,她丈夫的工作也是她给找的。因为有他们夫妇俩在城里打工挣钱,经常帮助儿女的生活,儿女才逐渐安心在乡下做茶农了,生活也一年比一年稳定和向好了。也正因为她是这样的母亲,她一生病,亲人们自然全来了。

她说她和丈夫租住在一间十二三平米的平房里,舍不得花钱,没装空调,正值炎热的日子,她的亲人们特别是小孙子更愿意待在病房里——有空调啊!

此时,我的学生反而替她出谋划策了——我的学生注意到,到病房有两个楼梯口。左边的,要经过护士的值班室,而右边的就不必。以后,她的亲人们就都从右边的楼梯到病房来了。

我的学生独自在那座城市工作,也想雇一名陪助。

她说:“何必呢?我女儿、儿媳不是每天都有一个在吗?你随便支使她们好了,你们年轻人挣钱也挺不容易的,能省就省吧。”

我的学生高兴地同意了。

“老师,其实我不是想省一笔钱,是想有理由留给她一笔钱。”

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学生问:“老师为什么能猜到?”

我说:“因为你是我学生啊。”

我的学生出院时,委托护士交给那名环卫女工两千元钱。

一个多星期后我的学生到医院复查时,得知她的病友也出院了——那环卫女工没收她的钱,给她留下了一条红腰带,今年是我的学生的本命年。红腰带显然是为她做的,其上,用金黄色的线绣着“祝好人一生平安”几个字。

学生问:“老师,怎么会这样?”

我说:“怎样啊?”

她说:“我居然在别人眼里成了好人!”

我说:“你本来就是好人啊!”

我的手机里传来了我学生的抽泣声。

在那一天之前,我只对我的学生们说过:“希望你们将来都做好人。”——却从没对任何一名学生说过:“你本来就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