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2页)

但如果以为我们小民那么容易就被修理成道学家的门徒,那就大错特错了。在那个禁欲的年代,人们的神经变得格外敏感,从刨白薯、打土坯到样板戏、讲用会,人们把双关联想运用得让中书君都要佩服。仅那个“淫”字就很能刺激想象(鄙同事說起时往往发出重音,一席话间,“硬”“硬”不止),从而不断地发挥、开掘,往往把一顿忆苦饭最后弄成八荤八素的大宴。先是有人低头吃吃窃笑,继而有人应和,于是渐渐把正题引入邪道,讨论便活泼起来,教育局的领导驾临到此,也只不过笑骂一句“操蛋鬼”以表示自己既不苟和也不禁止的立场,但心中也可能很是为自己的调控本领感到得意。在这时女同志往往有不必发言的特权,就是红着脸跑掉顺便溜走逛大街也没有人追究的。现在想起,四人帮一伙真是蠢蛋,蠢就蠢在真的以为普天下都让他们弄得舆论一律、思想一统,人人都成了机器人一号,岂不知人的天性和良知一样,都是不大容易被泯灭干净的。

于是继续发展,而更有一种冥簿叫“出恭看书之簿”,即凡有“三上”之癖者都要入册,大约是由专门在厕所蹲点的特务逐笔记下,最后阴司按其“厕筹”,夺其寿算。梁恭辰《北东园笔录初编》卷一“佘秋室学士”条云:

王取生死簿阅之,顾判官曰:“彼阳寿尚未终,何以勾至?”判官曰:“此人出恭看书,已夺其寿算矣。”王命取簿,则一册厚寸许,签书“出恭看书”四大字。[2]

看到此处,不禁骇然,我虽然只有一上之癖,却偏偏正是厕上!但窃思所以未提前被阎王接见之故,大约是因为如厕时从来不捧读圣贤之书,即是报纸也只看二手房广告的缘故吧。圣贤之书绝对不能入厕,这一点就是愚鲁小民也无须耳提即可明了。常见办公室同事惶惶然地在书堆中乱翻,那如果不是上级抽查,必是内急相催,此时你试着递上一本圣贤书,百分之百是要遭到峻拒的。而按诸葛恪鸡屎与鸡蛋“所出同耳”之例,那些只应在讲坛上宣示的心得肺得、高头讲章,自然也是不能入厕的。

不但古代,即是在我们“手不离红宝书”的年代,如厕时也遇到同类问题。曾见有一手高举另一手方便者,那动作虽然难度不大,却极难持久,绝非一般大众所能效仿,弄不好就一失手成千古恨。既然难乎为继,也就成了异类,而此人一入厕就高举,弄得正在方便之人忙手忙脚地紧跟,显然有诱人蹈入死地之嫌,于是便有人声而讨之,揭露此人意在让人把红宝书投于粪坑。好在他根红苗正,虽然其心叵测,但其情“朴素”,也就不了了之,可是这创举便也随之湮没。后来曾串联至南方一地,见街道上的公厕之外置一木桌,上铺红布,并有红纸提示,意谓供如厕者暂奉宝书于此。这设想的周到体贴极让人感动,可惜当时一些人不能稍忍忠爱之情,顺手牵走或以次换好的现象甚多,卒使善政未能“克终允德”,良可叹也。

但如厕总还是应该找些事来做的。古人言“贱人”四相,即“饭迟屙屎疾,睡易着衣难”,要想做贵人,至少也要在恭桶上消磨十几分钟才行。在那里无所事事是不合“禹惜寸阴”的古训的,所以你可以在那里“三省吾身”,也可以“养浩然之气”;及至渐渐做成贵人,自然就会明白,运筹帷幄,盘算着整人斗人,真是没有比恭桶之上更好的地方了。《汉书·汲黯传》中说,大将军卫青侍中,汉武帝“踞厕视之”,而对鲠直到不近人情的汲黯,只要自己衣冠略有不整都不肯接见。史家以此来证明武帝对汲黯的敬重,其实是大谬不然的。对曲学阿世的丞相公孙弘可以提着裤子出来接见,说明武帝对他的关系要比对汲黯亲近。而身为内朝领袖,卫青能荣膺为入厕之宾,一边翊赞猷谋,一边替万岁爷擦屁股,那才真正是“密勿大臣”的待遇。

有句话道是“为领导做一百件好事,不如与领导合伙干一件坏事”,不知这话是不是从汉朝那时传下来的,但明代肯定是已经有了。顾亭林曾引“时人之语”道:“媚其君者,将顺于朝廷之上,不若逢迎于燕退之时。”而更早一些,朱熹在宋孝宗时也曾上言:“士大夫之进见有时,而近习之从容无间。士大夫之礼貌既庄而难亲,其议论又苦而难入;近习便辟侧媚之态,既足以蛊心志,其胥吏狡狯之术,又足以眩聪明,恐陛下未及施驾驭之策,而先已堕其数中矣。”说的正是同一道理。

而“燕退”之私当然也有层次之别。想必古代官场上自有一些“一般人就不告诉你”的秘诀,那向上进步的层次,在升堂、入室之后,倘若顶头的不是武则天而有上床之幸,那最高级的就只能是陪厕了吧。话扯得远了些,又未加考证,所以本人并不敢断言恭桶就是皇权政治中心的中心,但某些最高决策往往出于茅厕,却也是不能遽然否定的吧。

二〇〇八年八月

————————————————————

[1] 周大麻子的故事,在清末丁治棠《仕隐斋涉笔》卷一“一善免劫”条中则作王三麻子,大同小异,但更为生动详尽些。

[2] 《北东园笔录初编》所记是佘集对梁恭辰之父梁章钜亲口所说,云有广东吴某者来访,因延人,吴曰:“君其出恭看书耶?”佘怪之。吴曰:“我亦犯此罪过,去岁曾大病,梦入阴司,自念……母将无依,痛哭求阎王放还,待母天年。王取生死簿阅之,顾判官曰:‘彼阳寿尚未终,何以勾至?’判官曰:‘此人出恭看书,已夺其寿算矣。’王命取簿,则一册厚寸许,签书‘出恭看书’四大字。王展阅至予名,予方跪迎案前,叩头哀泣,因得偷目视册,果减寿二纪。予之上名即君也,君名下注‘浙江钱塘人,壬午举人,丙戌状元’,以下禄位注甚长,乃于‘状元’字用笔勾去,改‘进士’二字。”时佘闻吴言,方愕然痛悔,誓改前愆云云。佘学士亲口所言,不容你不信,而后来有朱海的《妄妄录》卷九“溺器上观书削禄”一条,更进一步坐实此事。山西神童刘戡,九岁即成秀才,可是到了中年仍是一领青衿,心中颇怪祖上必做了什么缺德之才,连累了自己的前程。至夜,其亡父现形,说:“你本当位列清华之选,只是因为大便时溺器上观书,亵渎了圣贤,故而削夺了福禄。杭州佘秋室才华命禄都远胜于你,尚且因此过丢了状元。你再怨尤,必增罪戾!”刘戡醒后不信,竟自带干粮来访佘秋室,问知果尝临溺观书,遂大哭而去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