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19 奸和珅一石投三鸟 晦国泰密室计对策(第4/6页)



  “孤臣难得、谏臣稀有啊!……钱沣这人往和我没有过从,这次也只是偶尔见面三言两语的点头交情,他持论是非我还没有想透,但他是坦诚直言的人,明明白白的大丈夫!十五爷……如今这样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了啊……”

  颙琰一直没有插话,只静静地听,双眉拧紧了,仿佛吮吸什么似的嘬着唇眺望窗外,至此,站起身来缓缓踱至木榻旁。惠儿已把他所有的衣服物件洗净熨平叠好了,正在打包裹,忙退到一边,小声道:“十五爷,您的樟木箱子那夜里叫人给砸烂了,小悟子说得熏熏香才好。我不会……”

  “常换常洗的衣服还会虫蛀了?我不用熏香,皂英洗出的衣服就最好。”颙琰说着,取过一条卧龙带看看又放下,又亲手抽出自己常披的饰貂羔皮大氅,到楼梯口对王小悟道:“你去走一趟,把这个赏钱沣。不,赠给钱沣——这么冷的天,我看他穿得太单薄了。”他回转身来对王尔烈道:“王师傅,是我想事情左了。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五天之后,颙琰自德州沿运河到济宁下兖州府拜谒孔庙,刘墉一行走陵县、临邑、济阳旱路直趋济南。这是过了明路的,一路滚单驿传三百里道路騠骑不绝。每日行踪止宿,时时都有人报知巡抚衙门。

  自北京“看折子师爷”书房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山东巡扰国泰心里很是慌乱了一阵子,派尽了手下曾在北京当过差的回京打听,刑部、大理寺、顺天府和内务府探了个遍,回来却都是众口一词,说几个师爷“卷款逃逸”。想下海捕文书捕拿,在北京地面上外省巡捕玩不转,只能靠顺天府去办。他倒不是心疼“书房”里存着的那几千两银子,几个师爷负责和京官联络,一手托两家,知道的事情太多,落到顺天府手里不定惹出多大的祸事,因此只好忍了。他自己的事肚里明白,只是个鸭子凫水,上头静底下紧划拉,着令省里藩库和各府县库“不拘何法,着速弥补”,一头连连给乾隆上折,说赈灾,讲备耕备种备饲料备农具,报天气晴阴、写请安折子……条陈奏片几乎每天都有,又连连给纪昀于敏中写信陈说山东政情——条陈奏章书信联翩鱼翔雁飞,不为套近乎,只在察看朝廷对自己颜色如何。

  从回馈的书信谕旨看,却是“没有毛病”。纪昀于敏中照例每书必回。乾隆的“颜色”也没变,有一次奏说“湖南稻种不合山东水土,一传再传稗谷空穗甚多”,还蒙乾隆圈点加批“此是汝留心处,各省巡抚亦当留心”。一语慰藉,他几天都欣慰得抱着奏折子摸了又看,睡不着觉,接着于敏中拜相入军机,又有内廷信息和珅也是钦差——于敏中能升官,于易简就没事,和珅吃进自己几十万,他当钦差我怕什么?——这么着想,一颗心已是放下了。

  饶是如此,听到刘墉动身来济南,国泰的心还是一下子悬了起来;老刘统勋正直立朝,是人见人畏的忠贞老臣,这个“罗锅子”虽然不及乃父声名,不受苞直之贿也是有目共睹的,说是来山东“查理赈荒”。就这四个字就语焉不详得叫人扑捉不定,焉知他不是要立功进军机,来拿自己开刀?最可恼的是,和珅笑纳了自己那么多的银子,连封信也没有,一声谢也没有,见自己的信使连句定笃的话也没有!这人油滑灵动得书本上没写过、戏里没见过、鼓儿词摊上没听过——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

  ……在空寂无人的巡抚衙门签押房里,国泰一杯接一杯喝着酽得发苦的潽洱茶,旱烟抽得满屋云腾雾罩,眼睛都想绿了,仍旧觉得不得要领,他轻咳一声,对窗外问道:“于藩台到了没有?”

  “济南地面邪,说曹操,曹操到!”外头守护的戈什哈未及答话,便听有人笑道。接着帘子一响,于易简已经进来。他们平日熟极了的,也不见礼,于易简顺手撑起亮窗,回身坐了,笑道:“中丞,满街都热闹翻了,阖城军政衙门出动,铲雪垫道搭彩棚彩坊,香花醴酒迎钦差!你请的戏班子在前院直脖儿吊嗓子——越往后走越静,静得森人,进了屋又满世界的雾,犹如身在庐山中了!”他白净面孔中等身材,长相走姿坐派都像乃兄于敏中。只大约公务大忙熬夜,或者是酒色淘的了,眼圈有些发暗,脸上也带了青煞之色,腮边肌肉也耷下来,看去有点松弛。此刻他却精神十分去得,连说笑带比划,“怀庆堂的戏还是前年进京看过,和纪中堂一道去的。叫天子扮的林冲,一嗓子喊出‘好——大雪!’满堂彩!方才我瞧见他了,手里掂着竹篾条教徒弟立倒桩儿,一个不对上去就是一篾条,这回他扮柳梦梅,你下海客串杜丽娘,我打鼓板,咱们好好热闹高兴一回!”

  “给谁看?”国泰突兀问道,他舒了一口长气抬起脸来,于易简才看出他目光阴郁,深邃得像见不到底的古井,刹那间他也感染得心里泛起一股寒意,脸上也没了笑意,问道:“中丞,你像是心思很重,出了什么事儿?”国泰点水抽着了烟,只吸了两口,又烦躁地磕熄了,闷声说道:“必定要等出了事才着急么?他们原说要在德州过年,临到过年又急匆匆赶来!你想过没有,其中有没有别的文章?”

  于易简见他神色严重,原是担了心事,听见这话,不禁一笑,说道:“我还以为你在内廷得了什么信儿了呢!这事只要换过来想就明白了——他是来山东赈灾恤荒的,一入境就蹲到德州不动,在那里灯红酒绿花天酒地,不怕御史们参奏?十五爷没来,他们原说在德州的,十五爷一到,他们也说走,我看他们是挨了十五爷的训斥了!”国泰出了一阵子神,叹道:“这一层我已经想过了,还派人到刑部探听过。刘墉这人虽是书生,刀枪不入油盐不浸,算得上个厉害角色呢——就怕他明里在德州张致,暗里叫刑部的人访查我们错处。谁知竟不是的——于中堂那边有没有信给你?”于易简道:“有信也是三言两语,和他说不成事情的,自他晋封大学士,还没进军机,亲戚朋友一人一封信写来,让我们读司马光的《拒客榜》,还说张廷玉一生谨慎,老而贪名败身,不足为楷模,又是说宗亲子弟穷愁不能举的可加照应,谋差说事讲情的免开尊口!门关得死死的六亲不认,谁揭不开锅了给谁一升米!”他似乎对于敏中颇有芥蒂,国泰一问出来便大发一通私意,“十年前他还不跟我一样?还跟我说过‘官当得越大,人味儿越少’。如今轮到他自己了——谁变蝎子谁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