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11 智勇妇智勇脱缧纵 伶俐童伶俐返金川(第2/5页)



  那邵师爷戴上眼镜,怔了半日才看清了,立刻满脸堆下笑来,快步迎上来,口中说:“是莫刑庭呀……恕学生眼神不好,怎么敢忘了您呢?是我们的衣食靠山嘛!”又一闪眼看见姚清臣,“这不是姚太尊么?您不识得我,我是南通人,真个天上掉下父母官!要拜见您有件小事,正寻门子结识您老呢……”他连说带笑,连车夫都一揽子套近乎,“兄弟……还有这位……都跟我来!你们准还没吃饭——老刘头,别忙关伙房,打整菜蔬,郭太爷的同年来了,照八两的例弄一桌来,回头老爷有赏!来来来……就在东花厅,又暖和又敞亮……”一头带路,一头笑语,寒喧殷勤得间不容发,直让到县衙大堂东侧院,连朵云在内都一齐落座,一样儿礼宾相待,又说:“还有一坛子老绍兴,怕不够,我再弄去!”直到他风风火火出去,几个不同身份境遇的人还被他的热情弄得发懵。倒是莫计富见机,忙尾随出来,在邵师爷耳畔叽哝几句。邵师爷撮着牙花子笑道:“我说呢!还带着个大脚片儿番婆儿……衙门现在没人,交给他们也不放心,这是钦犯不能难为——这么着,一处吃饭吧,酒少喝。饭后我还要跟姚太爷说事儿,我那个不成材兄弟为一块风水地和一家寡妇打官司,输赢小事,面子栽了要紧。趁这场子您老也帮衬几句。”说着忙活去了。

  因为朵云在场,这顿饭吃得很快。几路人其实都不相熟,身份高下悬殊,但都知道“钦犯”二字份量,只狼吞虎咽猛吃。倒是朵云似乎酒量颇豪,见众人不多饮,满口藏语也不知说甚么,连吃带喝自斟自酌,吃酒吃得薄晕上颊,她却把握得见好就收,也就住杯停箸。邵师爷吃过饭的人,只陪着约略劝酒劝菜,却也不来相强。恰吃到将近席终,众人揩手抹嘴纷纷起身,还是门上那个衙役头儿一溜小跑进来,笑着对姚清臣道:“太爷,刘延清老大人派人来接朵云夫人了……”说着回身一指。

  众人顺着他指方向隔门外望,只见西斜阳下五六个人践着满地化雪水迄逦近来。都穿的内务府笔帖式六品装束,打头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却是金青石顶戴雪雁补服,身材又高又壮,黝红脸色毫无表情,只那顶官帽子略大一点,几乎压了鬓角,一望可知是个城门领之类的武官。

  朵云目光一闪即敛,心里一阵紧张兴奋:仁巴来了!

  此时席上几个人早已离位,愣着看这几位“上宪”雄赳赳进来,姚清臣忙进前一步“啪啪”打下马蹄袖,行庭举礼,小心翼翼道:“卑职姚清臣,乾隆十五年同进士出身,现任南通县正堂。

  “宝日格勒!”仁巴操一口生硬的汉话,打断了姚清臣,带着浓重的蒙古腔,傲慢地扫视众人一眼,自我介绍道:“三等虾,跟着蒙古英雄巴特尔办差使的!这里你的是头,朵云押在哪里?”

  朵云也万没意料仁巴是这般料理,想笑,咬着牙偏转了脸低头不语。姚清臣忙陪笑,指着朵云道:“这个妇人就是——卑职奉命……”“刘中堂的已经到了扬州!”“宝日格勒”不耐烦地一摆手,“福康安和刘墉另有圣旨办差的。你们押她仪征,差使的办好了。人交给我的,你们放假的!”说着一努嘴儿,两个人过来架过朵云便走。屋里几个人都不禁面面相觑:这位宝日格勒无论神态言语来看,是蒙古人似乎不假,又穿着官制袍服,挑剔不出毛病儿。但交割人犯,要有信票,有回执,怎么拉过人说走就走?这侍卫也忒不懂规矩了!但他的官阶高,身份贵重,又一脸蛮横,几个人心慑得不敢问话。眼见他们就要出门,姚清臣责任在身,一急之下乍起胆子,笑着绕到前头,呵腰儿陪笑道:“大人,走这么远道儿,准还没吃饭呢?歇会儿,吃杯茶,卑职……”他突然灵机一动。“卑职到扬州也有公务,咱们一道儿上路……”莫计富也陪笑:“大人,嘿嘿……小的们奉差有规矩,得有延清老中堂的回执。嘿嘿……或者崇如大人的也成。不然回去没法交待,嘿嘿……这是规矩,嘿嘿……是规矩。”

  “格力吉隆巴!”仁巴似乎愣了一下,粗野地骂了一句,亮出一面明黄镶边蓝底黄字的牌子给莫计富等人看,姚清臣和邵师爷也凑过来嘘眼儿瞧。却是满汉合壁两行小字:

  乾清门三等待卫

  但他们谁也没认真见过这物件,无法辨真假,心里信他是真,但没有回执放人是万万不能的。仁巴收起牌子道:“这个,假的?格力吉隆巴!”站在旁边的朵云突然道:“我不跟你走!我还是跟这几位一道儿。你太粗野……”接着又是一串儿藏语。仁巴似乎有点气馁,口气仍是不容置疑,“我是刘中堂指令的!没有商量的!一道走,可以的!”说罢和众人拔脚就出门,在院里立等。

  但汉人繁琐仪节多,总有许多寒喧罗嗦,邵师爷还惦记着说官司,又取茶叶又送红包儿,约略说了情节,又道:“回头给太爷写信再说详情……”见仁巴在外跺脚,等得大不耐烦,这才殷辞出来。穿出东院未出仪门,朵云越走越慢,似乎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仁巴大步在前,回头道:“快点的!”姚清臣也问:“你好象有甚么事?”朵云嗫嚅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要方便……”又是几句藏语。

  她要解手。水火无情的事谁都能谅解。但衙门里没有女厕,就有女厕,谁也不能陪着进去,跟着送出来的邵师爷指指东墙跟一个斜搭的茅棚,说道:“那就是茅房——我喊喊看里头有人没有。”近前喊了几声,里边没动静,笑道,“进去吧!”“谢谢你了!”朵云说道。她似乎憋的厉害,拧步儿夹腿蹈蹈进了东厕。

  十一个大男人站在厕房不远处等,但这种情势不同于等吃饭看筵桌,不能死盯着,也不能议论长短,傻站着也似乎不妥(有偷听厕所动静嫌疑)。姚清臣儒生身份,觉得不雅,便和邵师爷兜搭:“老郭回来告诉他一声,这离南通又不远,得便过去聚聚。”

  “是,那是一定的,不过,他老人家就要陛任了……”

  “陛任更好,绕点道儿去我那盘桓几日。”

  “成,到时候学生也陪着过去。”

  “你兄弟那档子事我心里有数,放心就是——她是自杀嘛——不过你也得预备着破费几个。判你有理,那头死了人,毕竟也得安抚。刁民难惹,你当师爷的自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