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长河 25 访民风微服下江南 感吏治书房说冠狗(第4/5页)



  海兰察捉起箸挟一块牛肉便填了嘴里。他天生的活泼人,一路相处,已和傅恒等人“老傅”“老纪”地闹起来。接着尹继善的话说道:“哪有什么左道右道?制台忒仔细的了。世上有鬼神没鬼神,问我和兆惠,杀人论千,尸积如山,我和兆惠还专门去寻鬼来着,瞎!除了鬼火,什么鸟鬼也没见过!”

  “兆惠那么严肃凝重的人,还跟着你干这个?”纪昀手帕子揩了嘴上油渍,从座下取出两套书递给海兰察,一边问道:“寻鬼做什么?寻男鬼还是女鬼?”海兰察嘴里呜噜着吃东西,翻着书,皱眉道:“这是沈约的诗韵,我只懂得白刀子进去红刃子出来,要这破玩意儿干嘛——男女鬼都寻,寻见男的瞧个稀罕,要是女的,就把来个鬼婆娘睡。”

  傅恒还在看地图,听得扑嗤一笑,问道:“女鬼要多了呢?”

  “多多益善,咱是韩信点兵!”

  “要是一大群呢?”

  “我也有一大群兵!”

  众人哄堂大笑。纪昀笑得胡子乱颤,说道:“兵鬼相配,我可没那么多钱买诗韵送——你一套,兆惠一套,拿去研究——算我给你们两对鬼夫妻的新婚贺礼!”金鉷笑道:“雅得很,之子于归四大韵部!”

  “你们绝不要往雅处想这位纪大烟锅子!”傅恒一手捏地图,一手指着书笑道:“只管往俗处想,越俗越对头!”纪昀扇子拍膝说道:“元长已经看穿了,我就直说,真的是新婚四大韵部——难道你们不要‘平上去入’?”众人听了又复哗然,待接着要议事时,却见刘统勋偕兆惠款步进来,便都停了说笑站起身来。

  “从现在起,护驾的事由我统筹。”刘统勋面色凝重,立在当门说道,“傅恒和海兰察兆惠三人,明天启程去四川整军。勒敏在汉阳已经接旨,在汉阳你们停三天,然后到成都行营去——这是旨意!”

  傅恒等三个人忙齐跪下,昂声说道:“扎——奴才们遵旨!”刘统勋抬手命他们起身,己是换了微笑,说道:“主上刚用了膳,就说要接见你众位,我劝皇上稍息片刻,一会子巴特尔叫再过去。”傅恒就便将方才议的备细告说了刘统勋,又道:“从现在起,主子由你负责了。原说待过了中秋再去整军的,怎么忽然变了?”

  “乱兵闹得太不像话了——勒敏和岳钟麟都递折子。皇上膳也没好生用,筷子都摔了。”刘统勋随意坐了靠窗一张椅子上,对兆惠和海兰察道:“原说南巡完了给你们三个月假,在南京完婚、各处好生逛逛的。是我建议你们随六爷去成都整军的,该不怨恨老刘头不通情理吧?”兆惠道:“大丈夫不能以私情废国事,这点见识我还是有的。”海兰察也道:“跟着六爷准能打胜仗!先在金川出了这口鸟气,回来欢欢喜喜成婚有什么迟的?”刘统勋点头,说道:“乱兵成了没王蜂,康定巴安两府、抢商贾,奸淫掳掠良家妇女,县令约束不住,逃到府里。乡下百姓的牛棚子拆掉,烧牛肉吃。省里也混进几百号溃兵,抢了商号银铺当铺,金辉命三千绿营进城,才弹压下去。青海那边也有流散溃兵,没人管没人问,抢藏民的牦牛宰了就吃。这群畜牲没了人性,比土匪还不如!”

  傅恒此刻与海兰察兆惠有了直接隶属干系,便不肯苟于言笑。站着手扒着窗台望着外边,喃喃说道:“金川地气高寒,现在恐怕就有霜冻天气了……元长,借拨二十万银子,我要在四川买砖,每个军帐都要盘地火笼,不然,要冻伤减员的……”

  “这何必借呢?兆惠的五百两黄金,原就是军费,海兰察的银票也已经启封,南京票号子就能取银子。还缺的就不多了,从藩库里提出来你带走,这里藩司和兵部冲销,不就结了?”尹继善永是一副从容不迫的笑脸,轻摇竹扇徐徐说道:“九月重阳之后,我也就去西安了,其实还是辅佐你这位主帅,连人你都‘借’走了,别说银子了。大家齐心苦战,擒住了莎罗奔,嗯这个这个……省得我们的红袍双枪将军到野坟堆里想入非非地,要‘平上去入’了……”说得众人都笑。傅恒因见墩墩实实的蒙古侍卫巴特尔过来,便对兆海二人说道:“走吧。”

  乾隆午后小酣一睡,起身后精神十分好,只穿了件玉色宁绸袍子,腰带也没有束,散趿了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资治通鉴》随意翻览,见他三人进来,头也不抬,摆手说道:“免礼赐座!”便接着看书。

  “是……”

  三个人轻手轻脚打千儿行礼,斜签着身子坐了椅子上目视乾隆。乾隆凝神注目着书,良久,叹息一声抬起头来,说道:“还是纪昀博闻强记,竟连书卷目页数都记得一丝不错!——你们知道甚么叫‘冠狗’?”

  “奴才不知道:“兆惠直挺挺按膝端坐,脸上略带愧色,说道:“奴才只粗识几个字,读过《三字经》看过《三国演义》,请师爷譬说过《孙子》。这样的书奴才看不懂。”海兰察却道:“奴才知道。‘冠狗’就是戴帽子的狗,老百姓骂官骂俗了,骂成了‘狗官’——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傅恒冥思苦索着直摇头,乾隆已掷书而笑,说道:“海兰察是在顾名思义啊!你这是弄聪明,不是弄学问。傅恒,你呢?”傅恒此时已经忆起,却不便说得太清楚。因道:“好像是《资治通鉴》卷二十四里的,是说西汉昌邑王刘贺的事,见精见怪的,似乎有个妖精叫冠狗,人身子狗头,别的……奴才不能记忆了。”

  “要紧的不是掌故。”乾隆道,“是昌邑王见了这个怪物,问龚遂主何吉凶,龚遂的回话耐人寻味:遂曰‘此天戒。言在侧者尽冠狗也,去之则存,不去则亡矣。”……“天成大王,恐宫室将空,危亡象也!’”

  三个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一肚皮的“整军”,计划着在金川叱咤风云,杀莎罗奔一个人仰马翻,想着乾隆必有一番训诫叮咛,军政治安上的事也要有所安排,怎么忽然谈起学问掌故来了?傅恒惴猜着乾隆的心思,但他近年与乾隆日夕接谈,这主儿是越变越深沉练达。学识也愈来愈博通,跟着他的思路想,只能越想越离谱儿。因从自己身负差使逆着想,一时间便豁然,稳沉在椅中一拱手,说道:“昌邑王淫昏之主,见怪见幻不足为奇。如今圣上尧舜天日在上,内无萧墙权争之变,外无强寇入国之患,国力强盛,自秦始皇以来无可比拟。吏治败坏确乎不疑,也是历代盛世伴之而来的痼疾。主上不必过于忧虑,惕然惊觉,徐徐整顿,自然渐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