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33 千乘万骑临幸承德 苦谏巧纳缓修园林(第2/4页)



  “各位王爷都是远道而来,辛苦了。”乾隆只向纪昀摆了摆手,满面春风地笑道:“起来吧。明儿在烟波致爽斋,朕还要设筵款待——今儿还有政务,且请各位道乏吧!”眼珠一轮,又问,“怎么好像人多了几个似的,礼部递到奉天的单子,只有十一个王爷来承德呀!”傅恒一直随驾扈从,听这一问,便目视纪昀。纪昀忙趋步上前跪奏:“主子,多了四位台吉王爷,都是打准葛尔过来的。有台吉车凌、车凌乌巴什、车凌孟克和阿穆尔撒纳——”他放低了声音,像是耳语一般,悄悄地奏道:“准葛尔部内讧,这几个部是投奔过来的……”他没说完,乾隆已摆手制止了他,问道:“请新来的几位台吉过来,朕见见!”尤明堂便大声传旨,通译官叽哩咕噜一阵蒙语,便见几位王爷从后边躬身趋出跪下,一个个自报名姓道:“臣台吉车凌、车凌乌巴什、车凌孟克、阿穆尔撒纳恭见天朝大博格达汗乾隆爷!”

  通译官听他们说的蒙语,正要翻译,乾隆摆手示意不用。他用目光亲切地审量着这四位西蒙古台吉。车凌年在五十岁上下,车凌乌巴什和车凌孟克都还是二十几岁的青年,阿穆尔撒纳在四十岁上下。他们都是五短身材,浑身显出铁铮铮精悍之气,裹着团龙蟒袍,白狐尾垂在胸前。乾隆眉棱骨一挑,眼中放出又惊又喜的光,用极纯熟的蒙古语说道:“万里来朝,你们不容易!既然家里有些不和家务,就留在承德多住些日子。朕在这里给你们各人盖一座王宫,家务事慢慢再商量,成么?”

  “皇上!”为首的台吉车凌向乾隆叩首,说道:“我们不得已放弃了家园和草场,但是不能放弃自己的家族臣民。我们是带着族人一起逃亡出来的。”

  “哦!”乾隆身子一震,转过脸目视傅恒,傅恒见他面带愠色,忙道:“这件事奴才也不知道,奴才一直跟着主子,这样的大事敢不奏闻!”乾隆便问:“你们部落都出来了?你们是贤王!一共有多少人,现在什么地方?”

  “一共是三千一百七十七户,一万六千七百二十一人……”车凌说着,嗓子已哽咽难受,“在沙漠瀚海走了一年零四天,途中又渴又饿,死了两千多人,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到达乌里雅苏台,刚刚安置下来。我们在进京途中听说皇上巡幸奉天热河,就没有再去北京,赶到这里的……这一路的艰辛苦楚,真是一言难尽……”他伏在地上,胸部剧烈地起伏着,旁跪的车凌孟克头一个支撑不住,以嘶哑的沉闷的嗓音长号恸哭,车凌乌巴什也就跟着放了声儿。

  乾隆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样大的事,驻节乌里雅苏台的边将居然敢不奏报?但他立即否定了这一想法。平郡王福彭是个谨慎人,虽说因患寒腿在张家口,驻西域各大营的将军提督不会不禀知他,他也不敢隐瞒,这样的好事也不必隐瞒,还是军机处没有当成大事,或者张廷玉、鄂尔泰自行处置了,没有来得及奏闻。他涨红了脸,暗思:“这个张廷玉和鄂尔泰竟如此专断?”……但此时此地都不是仔细想事情的场合,他又慢慢恢复了平静,问傅恒道:“乌里雅苏台的将军是谁?”

  “是兵钟麒的大儿子岳汨,已经病故出缺。”傅恒朝夕跟着乾隆,虽猜不透他想了些什么,辨貌聆声,已知乾隆心中震怒,遂更加了小心,低眉顺眼地笑道:“——主子曾加爵赐他儿子进士出身——现在乌里雅苏台掌军务的是定边左副将军成衮扎布。”

  “是成衮扎布帮你们安置。”乾隆用蒙语说道,“他都给了些什么,够用么?”

  “成衮军门很照应,从军中拨给我们五百头牛,两万一千只羊,还拨了四千三百石粮食。”

  乾隆咬着下唇思量,这个数目他还满意。他笑着点点头,说道:“这点东西只够维持眼下营生,得有个图远之计。蒙古人没有草场,就像白云没有天空,这不成。嗯……这样,纪昀这就退下去草诏:三部车凌部落编设旗盟,叫‘杜尔伯特赛音济雅哈图盟’吧!车凌为盟长,车凌乌巴什和车凌孟克为副盟长,划乌里雅苏台周围八百里草原为他们的牧地!草诏完后,朕御览后发给张廷玉和鄂尔泰,叫他们回奏处置事宜。”顿了顿又道:“你们在承德没有王宫,暂时由四夷馆接待。在行宫里拨出房屋,一切供应,不得低于东蒙古诸王。还有,各王爷帽上都有东珠,你们也要有。傅恒传旨内务府,四位台吉,每人都是十颗东珠!”四个西蒙古王爷原都跟着策凌阿拉布坦侵占过喀尔喀蒙古部落,怀着个畏惧的心来投乾隆。穷蹙之人,但愿皇帝能免罪容纳已属望外,想不到乾隆一句不提他们昔日罪愆,恩礼相待,替他们想得如此周到,原先一片悲凄之心,顿时化作满腔感激之情,捣蒜似地叩头谢恩,一边颂圣一边流泪。乾隆见科尔沁亲王博尔济吉特.佳诚躬身站在内蒙古王爷班首,便抬手叫了过来,嘱咐道:“他们空手到乌里雅苏台,那里草场、水塘比不了你们,天气也太冷,且风沙极大,安了家暂时也不能乐业。血浓于水,你的家底子厚,饲料由朝廷配他们一些,你要拨出点家当帮帮自己人,你有什么打算?”

  “回皇上话,昨晚我们已经见过。”佳诚恭恭敬敬地说道,“东西蒙古,漠南漠北蒙古都是一家人。我赠送他们二百匹种马,五百头种羊,还有一千五百顶牛皮帐篷。如果不够,还可以再拨些过去。我已下令属下各旗,不分主奴平民,不许到乌里雅苏台和兄弟争牧场。皇上既有这旨意,我一定更加留心。”乾隆又絮絮嘱咐了许多,方才命驾进了行宫。

  纪昀回到驿馆,因不熟悉西蒙古疆域及其中政事纷扰,怕诏书写得不合体例,特传叫四夷馆的堂官和礼部的尤明堂同来参酌。写好了,又送到行宫外专为军机大臣设的签押房让傅恒过目。这才递牌子请见,即时便有旨意,着纪昀至延熏山馆觐见。纪昀还是第一次进这座横亘百里的大行宫,随太监进来,绕过仪门,但见满院都是乌沉沉、碧幽幽的松树,高可参天,粗可环抱,遮得地下一丝阳光不见,甬道的正中有一座三楹正殿,正门上悬着一块硕大的泥金黑匾,上面书着四个颜体大字:

  万壑松风

  一望可知是圣祖康熙的手迹,两边的楹联却空着。纪昀心思极灵,立刻便上了心。一路走一路看,果然园中所有的旧联已全部撤掉。海子旁边有一座八角亭,亭栏边可以垂钓。向东眺望,但见云山朦胧,秋岚浅淡。向西一带,是几排瓦舍,并不十分高大,纪昀问时,才知道是专门为皇子盖的书房一一再向西里许,是一片开阔地,约莫四五十亩大的一片海子,旁边另树一座坊门,是用一整块青石镂刻而成,也是新造的,门前鹄立着十几个小侍卫。纪昀便知已经到了驻晔之地。正门倒厦前,设着一张御榻,一望可知是乾隆接见臣子的地方,因地面轩敞开阔,坐在榻上可以远眺,近则见湖光山色,远则览千岩万壑,夏天坐在这里,无论见人办事,穿堂风徐徐吹过,半点暑意也不会有。纪昀不禁掂掇:这主子可真会享福……进门稍向西,就是延熏山馆,也是丹垩一新,纪昀张着嘴,挪动着脚步晃着脑袋左右顾盼向北细看,仿佛是个佛堂,山馆前几十步,是一座戏台和正殿相对,中间种植了不少说不上名目的奇花异卉。正看得兴致盎然,听殿中的乾隆说道:“纪昀,你这狗才,傻乎乎地东张西望,像个大臣模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