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28 说宦情夜宴狱神庙 惜能吏皇帝探死囚(第4/5页)



  傅恒看看儿子福康安,粉嘟嘟的脸,带着用碎布拼成的兜肚儿,嫩藕似的小胳膊小腿半伸半蜷,灯光下隐隐约约地笼在纱罩里,年画儿上的小哪吒似的,也实是可爱,一边揭开纱罩,笑道:“这是我的种,我不亲谁亲?我怎么瞧都很像我……”说着便俯身用嘴去亲。小家伙大约被他的八字髭须刺痒了,一翻身“啪”地打了傅恒一个耳光,一咕碌坐了起来,小黑豆眼迷迷怔怔看了看傅恒,咧嘴儿要哭,一闪眼又伸着小手指指桌子,说“要,那个!”棠儿忙转身向桌旁走去,又见彩卉还伸着交绳侍立在旁,说道:“你去吧——记住这个交样儿,明儿查查交谱。”

  傅恒见桌上亮晶晶一片,待棠儿拿过来一看,竟是一块镀金怀表!不禁吃了一惊,说道:“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他玩——谁送来的?”“是个叫吉利的洋和尚送的。我叫老王去退,吉利说这东西在他们国里不是什么金贵东西,还说你是大英雄,还说什么尾大。我说我代大英雄收着,可不一定给你办事儿。我还说黄鼠狼才‘尾大’呢,这个词儿免了吧!”说得傅恒也笑了,一边逗儿子一边说道:“他是想传教啊,这我可做不了主。我已经见过他,叫他见主子,他又不肯跪拜。这怎么行?别说是他,就是他们国王来了,见到主子也得三跪九叩!这是臣子应尽之礼嘛,我就想不通他们的心思!——内当家的,说正经的,儿子不能太娇,家里文教头武教头都有,该认的字认不下,该学的架势学不来,要罚跪,不能任性!”他指着表,“我知道,这物件在他们国也不便宜,我们不能受。明儿缴官,这不是小孩子玩的。”小福康安已能听懂大人的话,嘴一撇举起手中的怀表便掼了出去,嘟着小嘴说道:“阿玛不亲我,我不要了!”那表跌在地上,玻璃面儿立时摔得稀碎!

  ①交子:即用绳作开支的游戏,也用来占卜。

  “你混帐!”傅恒忙不迭捡起来,脸上已勃然变色,“没调教的,老子揍你!”心疼地看表,见仍在咔咔走字儿,才略转过颜色。福康安哇的一声放嗓儿大哭起来,外头丫头老婆子立时唿地拥进一群。棠儿白了丈夫一眼,抱起儿子拍哄着,“噢……噢……好儿子不哭,不哭……是阿玛不好……赶明个我再给你个更好的……”哄得福康安乜了眼,才交给一个老妈子,又叮咛“后半夜凉,当心着肚子!醒了渴,别一味喂奶,拿冰糖银耳汤喂喂,天热,败败火……”老婆子答应了,蹑着脚抱着福康安出去了。傅恒又好气又好笑;用剪子裁开几封信就灯底下看起来。棠儿装作生气,躺在床上侧身向里,许久不听丈夫动静,一翻身起来噗地吹熄了灯,说道:“不是要官做就是想肥缺,这信有什么看头?要看,到外头书房看去!要有给你说房中秘术巴结你的,可拉住彩卉她们去出出火!”

  “你看你这人,这话叫外头人听见了多不好!”傅恒无可奈何地起身脱衣,因嫌热,将靠纱屉子案上放的一盆冰放在炕头案上,这才偎着棠儿躺下,小声笑道:“你这人糊涂,孩子有出息,像咱们这人家,将来不又是个福中堂?这个福算什么,老来福才是福,不是你的话?再说表,皇上赐了两三块还没用哩,家里有,干嘛还要贪?要真看中了,明儿你去见姐姐,当面把这些表送上去,再说想要一块,她能不赏你?名声儿要紧,公出公入的,又是赏你,那不是体面光鲜……”见棠儿不理,傅恒从后搂紧了她,一边抚摸,一笑说道:“你怎么没听过‘伟大’这个词儿,咱们中国人讲人身材高大魁梧,那叫躯干伟大,外国人说到政治上去了。你看看……我这人身材伟大不伟大……嗯……”棠儿翻转身,用指头顶了一下傅恒的头,狠狠说道:“你这人,死蛤膜也捏出尿来!我又有了,你再把胎给我弄掉!慢着些儿有味儿……”

  一时二人事毕,心满意足地并肩躺着。棠儿见傅恒头枕手臂闭目沉思,抚着他结实光滑的前胸,问道:“还不如意?这会子又在想什么,是皇上想着‘一枝花’,又勾得你想娟娟那个贼妮子了?”

  “没想娟娟,你一说,倒想起来了。”傅恒抽出一只手爱抚着她的秀发,“讷亲走了,那么好的差使,我没捞到手,心里不是味儿。”棠儿也拉着他辫梢儿把玩,她知道这是他耿耿于心的一件难受事儿,撒娇儿似地说,“什么稀罕!平安才是福,我才不想你再出兵放马呢!当个太平宰相比什么都强!”见傅恒不吱声,又道:“还说不想,上回悄悄在西园于揪树底下那个坟跟前奠酒,祭谁的呢,嗯,还有——峭峭雾漫峰,纷纷桃花英。唯余旧溪水,记汝当时影——总不会是我吧?”她忽然从心里泛上一股苦水,咚地打了傅恒一拳,翻转身独自啜泣起来。男人只要爱,女人这一招永远是灵丹妙药。傅恒只好打起精神抚慰她,遍体摩挲着,温语说道:“……今天一整日都跟着皇上,看折子、见人,又去祈年殿进香,又折到狱神庙去见卢焯……皇上一有空就说‘一技花’,说一定要生擒,他要亲审……又说平阴一见,他感慨很多……”

  棠儿心里刚暖和过来,听说乾隆眷恋“一枝花”,更不是滋味,暗地里撇着小嘴直想坠泪,却只好忍着,哼了一声道:“男人们没一个不是这样的,怪不得——”她几乎脱口说出乾隆曾跟她讲“一个女人打倒一庙和尚”的话,忙改口道:“——姐姐窝屈得一身病呢!”傅恒只顺着自己思路,继续说道:“皇上不是那个意思。他说,他要拿那个洪三为的是除霸,‘一枝花’杀了他不也是除霸,这里头的本性区分不大;他要开仓赈济,放灾民出境不惜连贼匪都放了,冲虚在灾民里头舍药治病;他惩治贪官,捉住便杀,明正典刑,‘一枝花’他们也杀贪官,心术手段也相去不远。”棠儿听是这个,“嗤”地一笑说道:“那才不一样呢!皇上是朝廷,朝廷是社稷,管着千千万万蚁民!皇上杀掉了山西巡抚,还有学政,她呢?本事再大,连个府台也没听说能杀掉!”

  “皇上是训诲我,并没说‘一样’。”傅恒倦上来,打了个呵欠,说道,“强盗行仁政,就会夺得天下。夏桀商纣是‘皇上’,行暴政就要发生革命。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何况咱们是满洲人,一二百万人管着几亿汉人,好比小孩子端着一大锅热汤,一不留神也是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