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26 排郁闷乾隆巡鲁南 抚难民县令费心力(第4/4页)



  “回爷,她是个女人——本地鼓乐行的行首。长得有几分姿色,前年才唱红了的角儿,我瞧着也并不稀奇,早就想用大枷枷了她,流放三千里。可她又没有罪,本地大财主们又捧着她,我也犯不着为个婆娘和这些大户闹生分。唉!这女人给我添麻烦不少!”

  “你叫过银娃的堂会么?”

  “没有,有一回方老爷子叫,想请我去,我说,去他妈的,你是胶狗子,加上一只破鞋,想叫父母官去喝祸水?好婆娘赖婆娘,上了床都一样,我不招惹这种是非!”

  乾隆和纪昀不禁哈哈大笑,因见他粗豪,乾隆笑问:“你是捐的官吧?”“不是,”丁继先道:“我是雍正十二年正牌子二甲进士,好酒不好色,就是这么个秉性。我是宁波人,和宁波老同年都合不来,他们说我是‘宁波侉子’。我说他们是宁波酸丁,我是孤儿院长大的,讨过饭又读书,成了这个模样。”说着便起身辞别道:“请爷和纪大人安息,天已经晚了,卑职还要到驿站去,福建的卢大人解往北京,今晚宿在县里。他是个落难的人,更得安慰关照一下。没别的事,我就辞了,这里我再派些县丁来关防,明儿我再过来侍候。”乾隆一摆手,说道:“你稍停一下。你见过卢焯了?你们过去认识?”

  “我们是同年进士。后来他在外任上得意就没再来往。”

  “你和他谈过了?他没跟你说他的官司?”

  “官司上的事我不好多问。他有些吞吞吐吐的,好像吃了女人的亏。赎那个婊子要两万多银子——他这人什么都好,为‘色’字吃亏了。”

  “唉!为一个女人,太不值了!”

  “回爷的话,那要看什么女人。跟喝酒似的。酒会醉死人,那要看什么酒!齐桓公好色,管仲是个婊子头儿,文天祥也好色呢!”

  乾隆被他说得一笑:“你这人倒很风趣呢!这个题目我们将来再折辩。去吧!你们既是同年,劝他到北京见着皇上老实低头伏罪。”

  “是!”

  丁继先去了。乾隆仰着脸凝视着天棚一句话也不说。纪昀以为他还在想卢焯的事,便道:“丁某说的和卢焯的供词倒是吻合的,卢焯又加了一条,说他母亲孤苦无人照应,赎这女人是为了给母亲欢娱晚年……”乾隆摆手制止了他,说道:“朕这会子不是想这事。朕想,这里难民聚得多了是要出事的。想必东明、巨野、丰县、单县情形也和这里仿佛。堵截‘一枝花’为的是怕她南逃造乱,她在这里造乱,不也一样吗?这是一宗事,再一宗,实地来山东看看,赤贫太多,地土兼并太厉害,这是因为地租太高的缘故。还有高利贷,这事朝廷不好下旨硬减,又不能听之任之,所以朕一直挂心。”纪昀见他焦劳国政,思虑如此周详,也不禁动容,遂款款说道:“劝减租诏令已经颁发下去,主子不必着急,这不是一天半日能见功效的。山东的岳浚劝减租子,必定还有奏折,主子可以朱批下去叫各地仿照办理。办得好的官员,升迁奖励,几年之内兼并就能放缓了。这是一层,再一层还要从穷人这头说,先帝鼓励垦荒做得太急,各地官员在严旨之下,逼着有地的放下熟地去开垦荒地,做得太过了。以奴才的见识,垦荒的宗旨是好的,还要鼓励。比如说,几亩以上的大荒地,垦出来若干年不缴捐赋,几分地不足一亩的,永不缴赋。购买种子农具的,由国家无息贷款——主子,咱们走这一路见了多少荒地,您还叹息来着。若都垦出来,地价能不下跌?有些小业主买得起地,也就抑制了大业主兼并。有了吃的,赤贫的也就不逃荒了,地方也就安定了,这一宗儿叫开源——两头作去,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好好好!”乾隆舒展了眉头击节赞赏,“就是这个意思,你这会就起草明诏,发回军机处叫他们颁行天下!”

  “扎!”

  乾隆微笑着拿起那部《聊斋志异》看,纪昀在旁挽袖磨墨,援笔起草诏书。写罢轻轻揭起纸,小心地吹了吹,双手捧给乾隆。乾隆一手接过诏书草稿,一手仍拿着那本《聊斋》,口中说“蒲氏才华可以直追李贺!就这篇‘自志’写得凄楚寥落,已能见他薄命之兆……”说着便看草诏,看完后索过笔来在纪昀的草诏上又接着写了几句:

  其在何等以上,仍照例升科;何等以下,永免升科之处,

  各省督抚悉心定议具奏。务令民沾实惠,吏鲜阻挠,以副朕

  之惠元元之至意。钦此!写罢说道:“发军机处,各省督抚有回奏的折子,不要写节略,朕要看原本。”又指着那本《聊斋志异》道:“你看这些句子——惊霜寒雀,包树无渴,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其格调意境,充满一片鬼气。如今盛世清明,他写这些句子,难免有向隅而泣之嫌呢。”

  “蒲氏是个老优贡,一辈子文场失意。”纪昀吓了一跳,忙道:“薄命人自怨自艾是有的,似乎并没有怨望之心。”

  “朕乏了。你先退下吧!”乾隆笑道:“朕从不以文字罪人。你不要吓得这个模样。只要不是诽谤君父,离经叛道的文字,都可留着。但有些伤风败俗,于教化有碍的,也不可掉以轻心。朕既嘱托了你这件大事,你就多为朕操持这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