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天命何在

这年月的人们大多相信灵魂具备相当的独立性,即人的思想、记忆和本我意识并不会随着生命的终结甚至肉体的腐朽而彻底消亡。儒家礼敬先祖,其实与上古的灵魂不灭、先灵永存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只是孔子本着相对严谨的治学态度,并不明言而已。但是随着后汉谶纬之学的风行,再加佛教思想的传入,灵魂不灭甚至轮回的说法逐渐甚嚣尘上,所以到了南朝,范缜要特意去写一篇《神灭论》来加以反驳。

故而是勋说“寄魂”,是复是完全可以理解和接受的——这年月相关“离魂”、“招魂”乃至“寄魂”的传说本来就满坑满谷,九州风传。

但对于是勋所言“千年后人,寄魂此世”,是复便搞不明白了。这年月人们普遍的时间观念都是单向的、连续的、均匀的,当然仅就人世而论,若涉及传说中的神仙,则时间流逝并不均匀的传说也不在少。南朝任昉《述异记》中,即记有“烂柯”的故事:“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就是说一个叫王质的人进山伐木,看见神仙下棋,并且吃了一枚仙丹,结果他感觉只是极短的时间,转过头去一瞧,自己所携带斧子的木柄全都烂光了。出山以后,发现认识的人也全都死绝——其实已经很多年过去啦!

魏晋玄学产生之后,这类传说绝不在少,而在这曹魏黄初年间,玄学才刚萌芽,学界有其圈子,类似传说并不普遍,却也不至于使一位读过书的贵介公子瞠目结舌,彻底莫明所以。

但这只涉及到了时间的均匀性,或者也可能歪曲了连续性,但不涉及单向性。要是对是复说,有千年前人魂寄千年之后,他当即便能领悟,但要说千年后人魂寄千年之前……这时间也是可逆的吗?子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水向低处流,难道可以逆向吗?

然而后世人若评论起来,或许是宏辅才是“谈空说玄”的祖师爷吧,因为他时常在诗文中掺杂进一些后世的宇宙观、时空理念,时人多目为寓言、譬喻也,却也可能因此而推导出一条通向玄学甚至宗教的途径。对于老爹的《物理初言》,十句话里是复看不懂九句话,抑且毫无兴趣,但对于那些踏空说玄,日夕常有接触——说白了,是复很难破除时间的单向性思维,但并非完全不能接受,经过是勋的教育和潜移默化,他的思想还是相对比较开放的。

况且是勋张嘴先说:“将有语汝,毋以为荒诞也。”然后是:“大道渺茫,人所莫测。”打过预防针了,这世界上什么诡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别当我是临终前的胡言乱语啊。所以是复愣了一下,便即回答说:“儿未尝信,然阿爷若云有,当有。”

是勋自嘲似地微微一笑,换了个角度去谈问题:“若汝在此世,魂寄于春秋之时,又如何?操董子、郑子之说,乃可与圣人谈儒矣;以孙、吴未著之学,乃可与曹刿论战矣;诵《离骚》之章,则楚之文,亦尽在汝……”

是复闻言,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吾生于乐浪偏狭之地,家非世代宦门,幼无宿儒之教,一旦履足中原,知大势、识人心,文则超迈当代,经可绍继绝学,乃至造火药、印书籍,遂辅先帝以成一统。吾岂天生圣人耶?吾实生而知之矣!”

是勋说到这里,是复终究是聪明孩子,立刻就明白了老爹所言究竟何意,不禁瞪大双眼,愣愣地盯着是勋。是勋趁机再给他最后一棒,以开窍要:“或有云吾非是氏子,实乐浪土著,李代桃僵者也。汝亦尝闻,颇恨小人造谣,坏吾清誉,然吾实告汝:此言真也,吾非士人,乃朝鲜郊外一贫夷耳!本无所学,而知天下事。”

临终之前,我把实话都跟你说了,因为你是我亲儿子——儿啊,你听得明白老爹说的话吗?

“阿爷……”是复不知道该作何等反应才好,要按后世的话来说:此刻他心中有一万匹草泥马汹涌奔过……是勋点一点头,心说儿啊,你肯定还不相信,但你已经明白了——“此世若无我,汝以为将如何耶?先帝挟灭袁之胜,南取荆襄,而为刘备、孙权联兵阻于赤壁,自兹再不得过江矣。孙权在扬,刘备入蜀,与吾魏鼎足而三,割裂天下。先帝未尝践极,子修早夭,传位子桓,子桓乃得汉禅。遂传其子叡,叡传其子芳,芳后则髦——非时君也,亦子桓之孙——髦后则奂。逮四十年后,始得灭蜀,再三十年而灭吴,然复统者非魏也,其名为晋……”

是复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只好由得老爹预言未来之事,越听越是诡奇,越听越不敢相信。是勋也知道不可能一口气往儿子脑袋里塞太多东西,所以只说到了“五胡乱华”——“晋有诸王相争,匈奴、鲜卑等乃趁势而盛,及羌、羯、狄等皆入于中国,城邑毁弃、村落屠尽,实古来未有之大难也!故吾之所为,如一天下、建制度、收是魏,无他,专为避此祸耳。”

谁想到是勋的心思完全不在什么“五胡乱华”、“古来未有之大难”上,却突兀地问了一句:“晋者何姓?”

是勋不禁轻叹一声,心说当“五胡乱华”还没有发生之前,真是谁都想不到这所谓的“大难”究竟有多么可怕啊,估计在儿子心里,也就汉初匈奴侵扰沿边各郡,顶多周代犬戎入镐京而已,所以他并不怎么在意,却着急想知道究竟谁会代魏而兴。

好吧,你既然想知道,那我就给你讲讲——“汝以为,吾安得而重孔明、仲达,而必致之门下耶?孔明实执蜀政,自比管、乐,而后人几敬为萧、张;至于仲达……实受魏二世之重,父子监三世之政。前仲达生次子,汝为我备礼而贺,今六岁乎?七岁乎?此儿之子,实取禅于魏……”

于是跟是复详细地讲述了原时空中汉魏之际历史的走向,是复听得惊骇莫名,并且全神贯注,几乎连眼睛都不带眨的。是啊,历史的荒诞,入人耳中,往往比说书还精彩哪,谁能相信周公瑾能以寡弱之卒,于赤壁大破北军?谁能相信以蜀、吴偏僻之地,而能力抗曹魏数十年之久?

他这一通述说,一直讲到天黑,曹淼数次三番在门外请问啥时候吃晚饭,都被是勋给轰走了,派甘玉出马,同样铩羽而归。最终只得请来管巳,跟门外双手插腰,先骂儿子:“汝父才苏,即不与食,汝岂堪为人子耶?!是何语而必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