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九品官人

不出是勋所料,陈群端出来的新的人才选拔方案,正是使他名传千古的“九品官人法”,又名“九品中正制”。

九品中正制上承两汉察举制,下启隋唐科举制,在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上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是勋前世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认为那是开历史倒车的反动政策,因为正由此而导致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魏晋门阀制度的产生。但后来读的书多了,眼界也逐渐开阔了,才发觉——不能那么简单地看问题嘛,门阀从东汉就开始坐大,又不是陈长文凭一己之力,靠一份九品中正制生造出来的,他要真有那能量,简直不是名臣,而是神人了。

其实九品中正制究其实质,乃是为了消减两汉察举制的弊端,并因应新的社会形势而力图将荐举大权收归朝廷。两汉时候,朝廷三公和地方官员皆可向中央举荐人才,九品中正制则使得举荐之权逐渐归于朝廷委任的中正官,普通地方官说了再不算了。并且将人才分为九品(一品只存在于理论中,事实上无人有此资格,估计只有起董仲舒老夫子于地下,才有可能获得),明确考评,在制度上也是一大进步。

只是中正官要负责品评和推荐本乡本土的人才,那些寒门起家的兴魏功臣大多是无此资本的,只有家族庞大、门生众多,又通过联姻等手段相互间形成盘根错节关系的世家官僚,才能具备足够的眼界和拥有足够的资源。所以中正官逐渐都被掌握在世家手中,继而他们又举荐新一轮世家子弟占有荐举权力,如此恶性循环下去,终于——寒门再无晋身之阶了。

陈群提出九品中正制的时候,要求以三个要素来品评人才,按其重要性排序分别为:才能、品德、家世。但是随着制度的逐渐演变,顺序很快颠倒,家世倒跃居到了第一位,才能给扔到最后——家世够高,无才也自能有德(无数人帮忙吹嘘啊),自然名列上品;而即便才能再高,家世不足也只能屈居下品。

说白了,察举制至于东汉晚期,就已经基本上被门阀世家给掌控住了,曹操提出“唯才是举”,给庶族大开方便之门,必然损害到世家的权利。陈群的九品中正制则是尝试走一条中间道路,既给了寒门甜头,也尽量照顾世家利益,争取两不得罪,以便最大限度地扩大统治基础。所以说,这套制度初衷还是好的。

再说了,即便没有九品中正制出台,只要继续延续两汉察举制,门阀世家照样能够一步步地掌握国家大权——陈群是调和派,不算反动派。

是勋原本还并不想大动察举制的手脚,所以把举荐之权下放给选部,以及相对应的郡选司和县吏选科。但是陈群在计划书中说得很明白,因为战乱而中原各地人才流动性很大,朝廷任命的各级选举官员很难掌握足够充分的资料,要么跟现在似的,根本选不上几个人来,导致他吏部抓瞎,要么将来会胡挑乱选,导致贿赂公行。此非稳妥之计也。

这话是勋还真不好驳。因为就整体素质而论,庶族确实大不如世家——尤其在门阀世家还没有象魏晋以后烂到根儿里去的前提下——品评人物,世家更具备天然的优势。若不考虑这一现实,必然导致选官制度的混乱;若是向现实妥协,优势必将逐渐转化为垄断。

说门阀政治糟糕,不是因为庶族地主中的人才多过世家地主中的人才,而是因为世家天然掌握了国家资源,不给庶族和平出头的机会,导致阶层固化,这才是腐朽之源呢。

所以是勋心里一个劲儿地在喊:“扔回去,扔回丫脸上去!”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最终还是把纸折好,揣自己怀里去了,同时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来:“长文果巧思也,且待吾熟思之……”

陈群当然不会忽视是勋的表情,于是拱一拱手,诚心请问:“令君似有不以为然处,请教。”你对我这份计划书有啥疑义,有啥意见,自可当面明言,我不是听不进意见去的人,也非《吕览》,号称千金不易一字。你提出想法来,咱们再商量,我也可以改。

是勋轻轻摇头:“魏公云唯才是举,长文此文则德才并举,恐相背道。”

陈群说唯才是举那只是因应乱世,为了最大可能地收罗人才,而不得不喊出来的口号啊,但你我都是儒门弟子,难道看人就能仅见其才,而不论其德吗?“魏公亦曾云:‘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故吾此文,乃为万世太平而作也,非仅限于目下也。”

是勋心说怕的就是万世太平以后,你这套天然就有市场,然后越走越歪。但有些话不能说得过于明显,只好继续打马虎眼:“中原虽定,吴、蜀、凉尚在,未可称为太平也。法将施之于今,而及于日后,故吾欲思一贯之计也。”要么你这套花样等真的天下太平了再提出来,要么容我仔细想想,看看有没有现在就施行的变通方法。

好不容易应付走了陈群,是勋揣着这篇宏文,下班后就直接跑回家去找关靖商量。关士起出身也不算高,所以他只能跟着身为大老粗的公孙瓒,而巴不上刘虞、袁绍等人的大腿,是勋当日所以能将关靖留下,不遗余力地为自己出谋划策,就是向对方暗中透露了自己要扶持庶族上台的想法的缘故。所以身边人要找个可以商量方案的,关士起再合适不过啦。

然而关靖却只有小聪明,缺乏大智慧,更不能如是勋一般俯瞰浩浩荡荡的历史走势,他越瞧陈群的文章,就越觉得有道理——起码比延续察举制度更具备可行性。直到是勋点出九品中正制将来可能产生的弊端,关靖才悚然而惊,双手一摊:“如之奈何?唯挠之矣!”只有想办法阻挠这套方案出台啦。

是勋心说连你都无法一眼瞧出其中的缺陷,别人就更难看出来啦——或许某些世族才杰如荀彧等能够瞧明白,但他基于世家立场,未必会加以阻挠。我怎么拦?陈长文也是天下名士,又任吏部尚书,他的动议不是我想按就能按住的,一旦必须付诸公议,那通过的可能性大过八成!

我只有想办法加以篡改,还得改得合情合理,那才能尽量扭转局势啊。并且这事儿还不能拖,真要隔个三五天,陈群过来问我意见,我继续敷衍,他就有可能直接上呈给曹操,或者递给自家长官、尚书令荀攸。到那时候,我还可能拦得住吗?

可是眼瞧着关士起也没啥主意,他只好独自一人绕室徘徊。人生最大的苦恼,便是明知历史走向,却无从加以偏转,甚至连个可以商量的同伙儿都没有……一直等到第二天下班以后,他按惯例直接出城,前往管氏庄院去跟小妾、儿子团聚,直到这时候仍然是满脑袋的浆糊,理不清头绪,更想不出变通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