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姻不如族

一般情况下,史书为官僚做传,传后都会附上其子女之名,以示传承,然而很奇怪的,《是仪传》中却压根儿就找不到是著他们哥儿几个的名字。

唯一的解释就是:儿子们都先老子挂了(就是仪的寿数来说,那是很有可能的),而且还没有足可继承家业的孙辈。是仪受孙权封为都乡侯,也就是等级同于乡侯,但并无具体的封邑,理论而言,他死以后,儿子或孙子应当袭爵,若袭爵就会留下一个名字来。可能是儿孙多亡,剩下的不是年纪太小,就是不成材料,所以无可袭爵,这都乡侯遂一代而绝。

就是勋看来,是著是废物,是宽、是纡、是峻那哥儿仨,起码都是中人之才,只要打开上升途径,想当官是不难的。那么是仪久仕孙吴,那是个非常注重血缘传承,裙带关系蔚然成风的腐朽政权啊,则三子必能出仕,仕至千石以上即可能传留下名字来。所以不着一字,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在是仪为孙权所召之前,他们就都已经挂了——嗯,先是青州动乱,继而孙策破刘繇,要是没有自己的掺和,乱世之中,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啊。

在东吴大染缸里,是仪是个特立独行的存在,既不蓄养私兵,也不奢侈放纵,布衣蔬食,连孙权都为之而慨叹:“使国人皆如是仪,当安用科法为?”要是人人都跟这老头儿似的,那执法机构都没啥工作可干啦。是仪还跟孙权麾下第一特务吕壹不对付,可是吕壹遍劾将相,连陆逊、诸葛瑾都跑不了,偏偏从来逮不着是仪的错处,老头儿之清白、谨慎,就仿佛曹魏的贾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勋猜测,很大的可能性,是老头的儿子们都挂啦,孙子也都不成器(不可能没有,要不然自家老娘那是姓是怎么传承下去的?),所以他才能无私无欲,除了踏踏实实扶保孙权,混个善终以外,对啥事儿都没念想了。人若无欲,则谁能劾之?

此后事实证明,是勋的猜想很可能是正确的。

话说是仪是从登州乘坐海船北上的,孤身前来,光带了十数名随从、家仆而已,把是著父子、夫妇全都赶回了老家营陵。大概就在是峻接到家书,向是勋通报是仪辞职消息的一个多月以后,一行在泉州登岸,是勋预先得到消息,跟是峻二人亲自跑去迎接。

父子、伯侄见面之后,当然就要询问:您老人家为啥突然间想到辞职呢?是身体有所不豫吗?是仪微笑着摇摇头,并起二指娓娓道来,是勋这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故。

缘故就在于,是仪老头子根本没啥野心,而以他的家门、身世,官至二千石的郡守、国相就顶天了,根本没想到还能当上一任刺史——刺史秩禄原本比守、相为低,近年来因应情势变化,才刚升到二千石,与守、相平级;但其本为监察官员,在士林中的清望天然比守、相为高,如今再掌军政全权,则品级虽同,地位却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所以是仪挺满意,再加上担心“月盈则亏”,觉得还是就此止步会比较稳妥。

可是是仪没野心,不代表他没有欲望,他希望是氏家族可以在自己和下一代手中得以光大,甚至挤进一流豪门世家的队列中去。只是一子在家,三子外仕,就年龄而论,做得都已经不算低了,但比之族侄是勋仍然差得很远,未免心有不甘。

三子是宽是叔勉,勤奋好学,幼有文名,本来是老爹最看好的儿子,可是自从在徐州问题上站错了队,就一直窝在州府里当属吏,虽然最近已升海州别驾,终究还算私辟,不是正途。当时各公府、州郡佐官多为长官征辟,俸禄可能挺高,职权可能甚广,但究其实质,仍然是编制外临时工。还不如小儿子是峻是子高,曾经做过一任县长,上升途径要宽广得多。

再说四子是纡是文通,本来是仪觉得这小子不是做官的材料,倒能经营,应该长留家中,不想被是勋出仕曹操给煽乎起了心中的渴望,也去投曹,到处辗转搞屯田,一直做到屯田都尉。但等中原底定,自然会放弃屯田这种临时举措,他手捧的也不是铁饭碗,不靠谱啊。

所以是仪希望靠着自己的退步,进而靠着自己在暗中推动,再请是勋帮忙,把几个儿子都再往上拱拱。首先,自己既然退了,那就有脸跟青州刺史打招呼,请举是著为孝廉或者茂才——就跟后世的进士一般,身份天然拔高,无职也如同有官了。当然啦,在是仪看来,是著也就到那一步了,没有本身的实力为依靠,若再往上爬,不是爱他,反是害他。

然后他跟是勋商量,能不能通过关系,给你三哥是宽找个正牌的令、丞当当,从墨绶长吏开始,打通他上升的通道?或者由三公征辟为属吏也成啊,那含金量跟州郡所辟全然不同——若能使丞相曹操召入幕府,自为上上之选也。

是勋当即拍胸脯,说您放心吧,此事就交到小侄身上了。可是其实他心里并不怎么看好是宽,此人无论学识还是智谋皆为诸子之冠,只可惜没有眼光,才致今日蹉跌。尤其当日在徐州问题上,是宽跟他斗得很凶啊,此后也一直疏于往来,就连家信都不给一封——是勋心说除非你亲自跑过来求我,否则我干嘛要用热脸去贴你冷屁股?我有那么贱吗?

我可以想个办法,外放你去做个县令、长啥的,就算报答是仪的恩惠,此后的发展全看你个人努力了。至于推荐给曹操?你想得倒美!

是峻的履历最漂亮,不但曾经做过一任县长,还曾在曹操幕府为吏,如今跟着是勋,必然前程无量,暂且不论。是仪还希望是勋能够把是纡从屯田行业里拔出来,换个更牢靠的铁饭碗来端。是勋对是纡的感觉一向不错,那家伙又懂得做人,常有书信往来,问候起居,故此满口应承。

是仪最后说:“兄弟同心,汝身乃安。姻自不如族也。”那意思是说,你不要光想着寄望姻亲曹家啊,只有同族一门之繁盛,才是最为牢靠的根基。

等谈完他辞职的事儿,是仪自然转入下一个议题,就问是勋,你打算啥时候去迁葬你爹的坟墓哪?既然已经逼到这一步了,是勋也便再无可拖延,只好说且先容小侄三到五天,等安排好州内事务,就跟您一起乘船前往乐浪去。

是仪撇一撇嘴:“何须如此。”等你安排州内事务,那就得先回蓟县啦,然后咱们再原路返回海边?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你直接写封书信送回蓟城,交待属吏处理政务不完了么?别说你手头没有可信用的部下。我那么大岁数,特意跑来帮你迁葬亡父,你还要我多兜几个圈子,你就不怕把我给累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