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日暮西山 第十六章 杨涟(第4/5页)

“你要我承认什么,说吧,我承认就是了。”

许显纯欣喜万分,说道:

“只要你说杨涟收取贿赂,作口供为证,就放了你。”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这世上,没有贪赃的杨涟。”

六年前,他之所以加入东林党,不是为了正义,是为了混饭吃。

混社会的游民,油滑的县吏,唯利是图,狡猾透顶的官僚汪文言,为了在这丑恶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的一生,都在虚伪、圆滑、欺骗中度过,他的每次选择,都是为了利益,都是妥协的产物。

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做出了最后的抉择:面对黑暗,绝不妥协。

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许显纯无计可施,所以他决定,用一种更不要脸的方式解决问题——伪造口供。

在这个问题上,许显纯再次显示了他的变态心理,他一边拷打汪文言,一边在他的眼前伪造证词,意思很明白:我就在你的面前,伪造你的口供,你又能怎么样呢?

但当他洋洋得意地伪造供词的时候,对面阴暗的角落里,那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人发出了声音。

无畏的东林党人汪文言,用尽他最后的力气,向这个黑暗的世界,迸发出愤怒的控诉:

“不要乱写,就算我死了,也要与你对质!”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告诉我们,追逐权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条汪文言,经历几十年官场沉浮、尔虞我诈之后,拒绝了诱惑,选择了理想,并最终成为了一个正直无私的人。

【血书】

许显纯怕了,他怕汪文言的诅咒,于是,他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法:杀死汪文言。

死后对质还在其次,如果让他活着对质,下一步计划将无法进行。

天启五年(1625)四月,汪文言被害于狱中,他始终没有屈服。

同月,魏忠贤的第二步计划开始,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东林党人被逮捕,他们的罪名是受贿,而行贿者是已经处决的熊廷弼。

受贿的证据自然是汪文言的那份所谓口供,在这份无耻的文书中,杨涟被认定受贿两万两,左光斗等人也人人有份。

审讯开始了,作为最主要的对象,杨涟被首先提审。

许显纯拿出了那份伪造的证词,问:

“熊廷弼是如何行贿的?”

杨涟答:

“辽阳失陷前,我就曾上书弹劾此人,他战败后,我怎会帮他出狱?文书尚在可以对质。”

许显纯无语。

很明显,许锦衣卫背地耍阴招有水平,当面胡扯还差点,既然无法在沉默中发言,只能在沉默中变态:

“用刑!”

下面是杨涟的反应:

“用什么刑?有死而已!”

许显纯想让他死,但他必须找到死的理由。

拷打如期进行,拷打规律是每五天一次,打到不能打为止,杨涟的下颌脱落,牙齿打掉,却依旧无一字供词。

于是许显纯用上了钢刷,几次下来,杨涟体无完肤,史料有云:“皮肉碎裂如丝”。

然“骂不绝口”,死不低头。

在一次严酷的拷打后,杨涟回到监房,写下了《告岳武穆疏》。

在这封文书中,杨涟没有无助的报怨,也没有愤怒的咒骂,他说:

“此行定知不测,自受已是甘心。”

他说:

“涟一身一家其何足道,而国家大体大势所伤实多。”

昏暗的牢房中,惨无人道的迫害,无法形容的痛苦,死亡边缘的挣扎,却没有仇恨,没有愤懑。

只有坦然,从容,以天下为己任。

在无数次的尝试失败后,许显纯终于认识到,要让这个人低头认罪,是绝不可能的。

栽赃不管用的时候,暗杀就上场了。

魏忠贤很清楚,杨涟是极为可怕的对手,是绝对不能放走的。无论如何,必须将他杀死,且不可走漏风声。

许显纯接到了指令,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杨涟将死在他的监狱里,悄无声息,他的冤屈和酷刑将永无人知晓。

事实确实如此,朝廷内外只知道杨涟有经济问题,被弄进去了,所谓拷打、折磨,闻所未闻。

对于这一点,杨涟自己也很清楚,他可以死,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在暗无天日的监房中,杨涟用被打得几近残废的手,颤抖地写下了两千字的绝笔遗书。在遗书中,他写下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自己坎坷的一生。

遗书写完了,却没用,因为送不出去。

为保证杨涟死得不清不楚,许显纯加派人手,经常检查杨涟的牢房,如无意外,这封绝笔最终会落入许显纯手中,成为灶台的燃料。

于是,杨涟将这封绝笔交给了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顾大章。

顾大章接受了,但他也没办法,因为他是东林重犯,如果杨涟被杀,他必难逃一死。且此封绝笔太过重要,如若窝藏必是重犯,推来推去,谁都不敢收。

更麻烦的是,看守查狱的时候,发现了这封绝笔,顾大章已别无选择。

他面对监狱的看守,坦然告诉他所有的一切,然后从容等待结局。

短暂的沉寂后,他看见那位看守面无表情地收起绝笔,平静地告诉他:这封绝笔,绝不会落到魏忠贤的手中。

这封绝笔开始被藏在牢中关帝像的后面,此后被埋在牢房的的墙角下,杨涟被杀后,那位看守将其取出,并最终公告于天下。

无论何时何地,正义终究是存在的。

天启五年(1625)七月,许显纯开始了谋杀。

不能留下证据,所以不能刀砍,不能剑刺,不能有明显的皮外伤。

于是许显纯用铜锤砸杨涟的胸膛,几乎砸断了他的所有肋骨。

然而杨涟没有死。

他随即用上了监狱里最著名的杀人技巧——布袋压身。

所谓布袋压身,是监狱里杀人的不二法门,专门用来处理那些不好杀,却又不能不杀的犯人。具体操作程序是:找到一只布袋,里面装满土,晚上趁犯人睡觉时压在他身上。按照清代桐城派著名学者方苞的说法(当年曾经蹲过黑牢),基本上是晚上压住,天亮就死,品质有保障。

然而杨涟还是没死,每晚在他身上压布袋,就当是盖被子,白天拍土又站起来。

口供问不出来倒也罢了,居然连人都干不掉,许显纯快疯了。

于是这个疯狂的人,使用了丧心病狂的手段。

他派人把铁钉钉入了杨涟的耳朵。

具体的操作方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铁钉入耳的杨涟依然没有死,但例外不会再发生了,毫无人性的折磨、耳内的铁钉已经重创了杨涟,他的神智开始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