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一章 这一夜!(第2/3页)

……

竹林中三三两两的议论时,观察使于东军已端起了面前的酒盏。

“好园,好酒。”放下手中的酒盏,于东军深吸了一口清凉的夜风,笑着向不远处陪坐的唐成道:“下面该是什么?”

“请大人细听。”说话之间,唐成微举双手清脆的两击掌。

随着唐成的击掌声,一声琵琶突然从众客面前的湖中不远处激荡而起,这琵琶之声蓦然而来,一来之后便铮铮而起,瞬时之间打破了大雅至正园的寂静。

众客座头处悬有宫灯,而湖中却是一点光亮也无,这一明一暗之下,就使得客人们眼前的湖面上益发的幽暗,幽暗之中,因看不清那弹奏琵琶的到底是谁,反而促使众人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破空而来的声声琵琶上。

唐时富贵人家凡宴饮必有歌舞以助其兴,而今晚能应邀而来的客人们更是宴饮场中的行家,是以虽不习音律,但长年累月的耳濡目染下来,即使说不清到底好在那里,但对于好坏本身的判断力还是尽有的,这就如同好吃者虽不一定就精于做菜,却一定精于品菜是同一个道理。

轻拢慢捻,挑、抹,勾,尤其是那极难的轮指应用,湖中琵琶声响起没一会儿,岸边的小声议论已经戛然而止,此刻,在惊叹精湛的琵琶技艺时,众人心底最多的一个疑问就是,这弹奏琵琶的到底是谁?道城里什么时候竟有了这等国手?

琵琶声声越来越急,高昂处巨峰插天,低回处水流森渊,飘扬处白云轻拂,险拙处石阻长川。

“《蜀道难》。”听到兴动处,于东军忍不住开言赞道:“好一曲《蜀道难》!”

《蜀道难》乃是古乐府名曲,此曲意在述说蜀道之险,时光流逝,配合曲调而歌的诗词虽屡有新创,然则曲调本身的变化却不大,是以于东军一听便知。

正在他赞叹出声时,这曲调的第一叠已经结束,恰在于东军意犹未尽的惋惜感叹之时,琵琶一转,二叠复转,与此同时,一声饱含苍凉的慨叹在琵琶声中雄浑而起: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随着这一声苍凉的叹歌,适才幽暗的湖面上蓦然光华大放,盛放光华笼罩着的是一座在水面上微微漂浮的平头画舫,此时,那画舫临水一角正有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正以不断的轮指之法疾拨着琵琶,而在画舫正中处的则是一个赤裸上身,露出一身棕黑筋肉的壮年歌者,歌者身后那五个正跳着健舞的丁壮与他一样装束。

从琵琶到歌者,再到那伴舞的丁壮,此时画舫中的音声色表现出的全是烈烈的阳刚。

盛放的光华中,那赤裸上身的歌者随着伴奏的琵琶接续放声长歌: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到此愁攀援。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枯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使人听此凋朱颜!

……

自南北朝齐梁间宫体诗大兴以来,历隋而至唐初,在诗坛占据主流的便是绮靡轻艳的宫体诗,中间虽有初唐四杰及陈子昂变革诗风,但一则时间去此未远,再则在诗歌的总量上也远远不及,是以此时人们歌舞宴饮之时听的最多的还是婉媚的宫体,而歌诗者也毫无例外的皆是歌女,纵有一些例外的,那也是眉清目秀的娈童们不男不女的依依呀呀。

酒席宴饮之中早习惯了怀抱琵琶的纤纤歌女,听惯了柔媚的宫体诗,眼前这个划破大雅至正园的长歌恰似一道闪电,彻底的颠覆了座中诸客对于宴饮歌舞的常识。

疾如暴风骤雨般的琵琶,裸露出全身强健筋肉的歌者,放声而唱的又是这样一首豪情奔放的长歌,从慨叹长歌的那一刻,湖畔诸客便已被这扑面而来的豪情及豪气所夺,而这豪情与豪气,诗歌中的狂放的感情,极其夸张的想象又于无声之中点燃了他们血液中男人的豪兴,千载之后,当后世学子每每读到李白的歌行体名篇时犹觉心情激荡,遑论眼前这般经过种种造势,又有那琵琶那健舞伴奏?

待歌者唱到第二遍时,座中诸客已有人忍不住地站起身来相和而歌,纵然诗句记不住,却也不忘跟着琵琶哼着节奏,一待歌者唱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时,则放声而应,其声之大,直使惊飞的夜鸟再度盘旋高飞,一时之间,整个大雅至正园中气氛热烈的便如熊熊火焰,飞舞奔腾。

一连三遍,当歌者在巨大的应和声中终于唱完最后一句时,画舫上花灯一盏盏熄灭,盛放的光华渐次归于朦胧直至幽暗,与此同时,湖畔竹林中接连响起“倒酒”的吩咐声,这些胸中豪情犹自未消的豪商们在喊出“倒酒”这两个字时,都比平时短促有力的多。

接过酒觞一饮而尽,任那淋漓的酒水从嘴角流出滴落在丝缎长衫的胸襟上,仍然站着的诸客将满饮后的酒觞重重往案几上一顿之后,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长声赞道:“痛快!”

“好一个危乎高哉的蜀道,好一个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于东军毕竟身份不同,并不曾像那些商贾们一样起身相合,但他胸中的激荡却是半点也不少,将手中紧紧捏着的酒觞往案几上一顿,于东军慨声道:“好曲,好辞,好痛快!”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到此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蜀地之难行竟至于此。”向奉酒的仕女摆摆手示意之后,唐成起身到了于东军案几旁,边亲自提过酒瓯倒着酒,口中边道:“然则蜀地之难行虽如此,依旧有壮士登绝壁,临深渊,于不可攀的畏途巉岩之中凿通道路,这等豪情,这等功业,这些开山辟路的壮士实是让人每一思及便油然而生无限敬仰之情。”

“说的好。”于东军就是将修路作为毕生之事业,此时听唐成此言,胸中本自未衰的豪兴陡然又涨三分,“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能得这一句之赞,我辈修路之人便是死于万丈绝壁,亦当含笑九泉,死得其所。”

说到这句话时,于东军脸上又现出了那与年龄绝然不符的明澈笑容,而他的双眼中也是熠熠生辉,粲然闪耀着发乎于理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