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见门生苦心猜圣意 入平台造膝沐惊风(第4/5页)

“不是忙,是心绪有些烦乱。”朱翊钧将搁在镶金红木脚踏上的靴子跳了一下,缓缓言道,“自从张先生,唔,不是你这位张先生,朕说的是元辅张居正。自他去世之后,朕一时不敢见外臣,无论见了谁,都会叫朕想起元辅,忍不住伤心落泪。”

朱翊钧说着脸上便露出戚容,凭直觉,张四维觉得皇上的悲伤并不是发自内心。他当下就怀疑皇上这样作是不是试探他的态度,略一思索,他答道:

“皇上对元辅的感情至笃至深,以至哀恸过度。太岳先生获此殊恩,令臣羡慕不已。”

这回答多少有点令朱翊钧感到意外,他问:“朕心下悲痛,这算什么殊恩?”

“首辅虽为人臣之极,但毕竟是皇上的臣仆。皇上以万乘之尊,如此锥心揪肺痛悼一个仆人,这是千古少有的事。臣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遇上明君圣主,实乃臣子之福。因此,臣决心誓死报效皇上。”

张四维不显山不显水表了一个忠心,朱翊钧听了心下舒坦,便开了一个玩笑道:

“报效则可,拍马屁则不行。”

张四维没来由地遭此一讪,心下顿时慌乱,干笑道:“皇上,臣还没学会拍马屁呢。”

朱翊钧笑道:“你主动让户部拨二十万两银子到内廷供用库,这不是拍马屁又是什么?”

“这……”张四维的脸腾地红了。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坐立不安的样子,越发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谑道:

“朕只是说句玩笑话,瞧你张阁老这副窘样儿,倒当了真!”

闹了半天虚惊一场。张四维没想到皇上也会捉弄人,吓出一身臭汗,半晌没有说话。

这时,只见朱翊钧已敛了笑容,言道:“往常,元辅张先生屡屡告诫朕,太仓银只可用于国家,不能成为皇室的私房钱。你这样做,是否有章可循?”

张四维已自慌乱中镇定下来。皇上的这个问话是他早已料到的,此时从容禀道:

“太岳先生为国家理财,任劳任怨不避利害,堪称明臣。但他把内廷外廷两本账分开,看似有理,实则差矣。《诗经》所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连天下九州万里都是皇上的,何况太仓里的几两银子?皇上厉行节约尽除侈糜,为社稷苍生计,始终撙节财用不肯乱花银两,这是圣君之道,是天下人的福祉。但这并不等于说,太仓里的银两,皇上不能调用于内廷。”

“唔,张阁老如此一说,极有道理,”张四维几句话解开了朱翊钧多年的心结,只见他脸上笑容灿烂,接着又道,“这些时,为皇长子出生,张阁老操劳甚多。前些时收到内阁公本,你等辅臣述奏皇长子出生,朝廷应该做的晋封、大赦、蠲免租赋等三件大事,朕看大致尚可。只是几处细节,朕尚有疑问。”

张四维赶紧奏道:“皇上有何训示,臣恭听在此。”

朱翊钧说:“晋封之事,两宫太后,皇后之父王伟,加封皆为允当。大赦一事,你们辅臣提出要赦的是两部分人,一是今冬斩决犯人;二是前些年被拘谳定罪的官员。冬决囚犯赦放一批,料无人反对。但若恩赦犯罪官员,恐怕会招来许多非议。”

张四维一听,有心辩解又没有勇气,只得支吾道:“咱们作臣子的,只是尽自己的见识建言,一切还听皇上旨意。”

多少年来,朱翊钧每次与张居正议事,总是诚惶诚恐。现在见到张四维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的样子,他感到特别开心,便陡然间觉得长了不少九五至尊的威严。于是端起架子清咳一声,说道:

“朕知道你张阁老的心思,是想起复这些犯罪官员,借此收揽人心。这想法不错,但眼下还不是时机,这一条暂且搁置。”

皇上一言中的,张四维骇得背上冷汗涔涔,忙奏道:“臣谨遵皇上旨意。”

“还有一件事,”朱翊钧顿一顿才说,“现有一人,也想加爵封伯,两宫太后亦有此意,只是不知能否办理?”

“请问皇上,这个人是谁?”张四维抬头问道。

“冯保。”

“他?”张四维失口叫了起来。

“怎么,张阁老感到奇怪?”朱翊钧追问了一句,又道,“冯保是朕的大伴,隆庆六年,又与内阁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位辅臣同受先帝顾命。四个人,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健在。皇长子诞生,论功行赏,合该有他一份儿。一般的赏赐,对冯保已无甚意义,晋封爵位,又牵涉朝廷纲本,朕一时委决不下。”

张四维细心听来,觉得皇上的话中藏有玄机:虽然表面上他保持了对冯保的一贯礼敬,但并不想给冯保封爵。只是李太后发了话,他不敢硬顶着不办,故在此提出来商量。张四维一时也感到不好办,只得敷衍道:

“太岳先生在世时,对这类封赏,是一概不允。理由是赏爵太滥,坏了朝廷纲常。”

"问题是太岳先生已经不在呀。如果他在,这类事根本用不着朕来操心。内阁现在是你张阁老掌制,你是何态度?”

张四维一下子被顶到墙上,想耍滑头已不可能。想了想,决定趁此机会试探皇上有无诛除冯保的意思。遂把心一横,冒险言道:

“臣觉得,给冯保加封爵位不妥。”

“不妥在哪里?”

“历朝封爵者,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建功立业的大臣;一种是皇亲。冯保以一个太监出身,既无伟功建树,又非在国难时有救驾之功。如果给他封爵,势必会引起士林非议。”

“朕怕的不是士林非议,”朱翊钧眉梢一扬,露出不屑的神气,言道,“你要说清楚,前朝太监中,有无封爵的人。”

“有一个。”

“谁?”

“刘瑾。”

“刘瑾,”朱翊钧一愣,说道。“这不是武宗皇帝爷手下的司礼监掌印么?此人极坏。”

“皇上所言极是。此人生封爵位,死有余辜。”

“既如此说,冯保封爵之事,也该搁置起来。”朱翊钧仿佛了下一桩大心事,舒了舒腰,漫不经心地说,“张阁老回去后,就按你方才所言,给朕写一个条陈。”

“说什么?”

“就说冯保为何不能封爵的理由。这个条陈一定要写好,朕要给太后看的。”

张四维一听,不免心下暗暗叫苦,想不到绕了半日,他竟被皇上绕进了套子。皇上要他当恶人整治冯保。如此一来,他不但与冯保彻底撕破脸,捎带着还把李太后得罪。事既至此,想当缩头乌龟已不可能。张四维本想趁机给皇上多多进言,却见皇上已是起身离座返驾回宫,临走时留下一句话饶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