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说白猿故人悲失路 论大捷野老析疑云(第2/3页)

“喊惯了,改不过口来。”张居正笑着解释。

“你方才说到高家庄的风水,”高拱眯起眼睛朝四周瞧了瞧,言道,“你觉得这儿好吗?”

“冈峦起伏,沃野千顷,有形有势,当然好啊!”

“真像你说得这么好,为何会出咱这样一个贬官?”高拱脱口说出这句牢骚话,马上感到不妥,又连忙掩饰道,“看看,咱俩的老毛病都改不了,一上来就打嘴巴官司,不说了,太岳,咱们进屋去。”

高拱属于耕读世家,是当地的望族。他家虽然住在乡下,但一进五重的青砖瓦房,在庄子中显得鹤立鸡群。张居正跟着高拱走进这座老宅子的大门,刚绕过照壁,忽见院子右角荼蘼花架下,跑出来一只通体雪白的老猿。他一下子扑到张居正跟前,龇牙咧嘴,似乎对新到的客人不欢迎。

“白猿?”张居正一惊,白猿是传说中的瑞兽,因存世极少很难见到。嘉靖皇帝时,凡民间捕获白猿、白龟、白鹿、白鹦鹉之类,地方官员都会立即护送至京城献瑞。隆庆皇帝登极后此风渐止,但将白兽视为祥瑞却是没有改变。张居正第一次见到白猿,不免饶有兴趣地问,“高阁老,你府上怎的会有这等瑞物?”

“老夫历来不相信祥瑞之类的事。”高拱一招手,白猿立刻温顺地走到他的跟前,高拱拍拍它的脑袋,接着说,“不过,这只白猿却是别有来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客堂分宾主坐定,仆人忙着摆茶。白猿随高拱一起进来,挨着他蹲在脚下,一双眨个不停的眼睛,仍警惕地盯着张居正。

“高阁老,这白猿有何来历?”

“老夫说出来,你太岳兄不要见怪,”高拱呷了一口茶,徐徐言道,“这只白猿,是一位大侠客送给咱的。”

“谁?”

“邵大侠。”

“是他?”张居正禁不住惊问。

高拱鹰一样犀利的目光在张居正身上扫过,喘了一口粗气,沉重言道:

“去年,戚继光部的棉衣事件,邵大侠作为替死鬼,被秘密处死在扬州漕运大牢。他被抓之前,让家中的仆人给老夫送来了这只猴子。”

“邵大侠不能算是冤死。”

张居正感到高拱有意刺他,便立即辩解。高拱反驳道,“邵大侠弄了劣质棉布是真,但他是倒贴银钱办这件事,真正贪墨的是武清伯李伟,中饱私囊者稳踞高位,倒贴银钱者反而命丧九泉,你说,这还不是千古奇冤?”

高拱揭人伤疤还像当年一样无情,张居正心中掠过一丝不快,但此时不便发作,只得敷衍笑道:

“元辅穷追事理.仍如身在机枢。”

“看看,毛病又犯了,”高拱自嘲地摇摇头,“咱还是说说这只白猿吧,邵府仆人告诉我,这只白猿是一个华山老道士带到扬州的。开头,它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华山猴儿。邵大侠好交方外之友,华山老道士来扬州不久,就和邵大侠成了忘年交。第二年,华山老道士在扬州开元观里无疾而终。邵大侠赶去收殓,却突然发现,蹲在老道士床前的这只顽皮猴子,竟然一夜之间.通身毛发都变成了白色。邵大侠分析,这是极度悲哀所致。从此,他收留了这只白猿,视为宠豢。‘棉衣事件’发生后,他自忖必死无疑,遂将这只猴子千里迢迢送来新郑,赠予老夫。”

关于高拱与邵大侠之间的传闻,张居正听过不少,这也是他要处死邵大侠的原因之一,但他没有想到邵大侠到死都对高拱抱有一份感情,不免心生醋意,问道:

“邵大侠是有心之人,他千里送白猿,必有说法。”

“邵大侠知道老夫是属猴的,故以这只自猿相赠。”

“不会这么简单吧。”

“猴生性好斗,属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类的角色。邵大侠担心我这只老猴子秉性不改,送这只白猿来大概是想提醒咱。这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其实他这个提醒是多余的,咱一个村夫野老,还能跟谁斗呢?”

高拱出言吐气句句话都带“刺儿”。他自隆庆六年秋被逐出京城,这六年时间,他蜗居在高家庄,几乎是足不出户,每日以谈论桑麻著书立说为乐事。但对六年前的“内阁之变”,他始终耿耿于怀,他一直认为这是遭了冯保与张居正的暗算。因此老想着寻机报复。怎奈事过境迁,擅于掌权的张居正,早把政坛社稷侍弄得风调雨顺井然有序。一方面,他佩服张居正匠心独运的治国才能;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的饮恨离京而难以释怀,因此,他对张居正的感情极为复杂:论治国之道,两人是千古不遇的政友;论朋友之情,两人又是水火不容的大敌。当高拱听说张居正要特意绕道前来拜会他时,他的心情是既高兴又愤懑,由于处在感情的两极。所以,在行为上,便表现出一会儿涕泪纵横,一会儿又剑拔弩张。

高拱的这种态度,完全在张居正的预料之中。他虽心藏不悦,但还不至于怒目相向。听了高拱由白猿而引发的高论,张居正装做听不明白,善意地谑道:

“高阁老再要发什么无名火,就发给这个老猴儿听,兴许它能给你安慰。”

“这猴子懂人话,倒真是个好伴儿。”

说罢,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张居正在高家庄一盘桓就是两个多时辰。中午,高拱吩咐厨下烧了几样家常菜,两人对酌起来。高拱因犯老年哮喘的毛病,阜已遵郎中所嘱戒了酒,但今天“故友”重逢实属难得,他也破例小饮了几杯。席间二人的谈话,再也不存心思斗什么机锋,而是真正畅叙了六年的阔别之情。张居正详细询问了高拱的饮食起居日常情况,同时也半真半假地讲述了自己当首辅后的种种苦恼。高拱借着酒力,突然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太岳,皇上和李太后,还生老夫的气么?”

张居正叹一口气,点一点头算是作答,高拱垂下眼睑,伤感地说:

“看来,咱高某在有生之年,是看不见皇上与太后回心转意的时候了。”

“元辅,你不要过于灰心……”

“太岳,你不用劝老夫,”高拱粗暴地打断张居正的话头,言道,“咱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活了将近七十年,咱不得不认命,富贵祸福皆由天定,人生太无常了!今有两事相托,不知太岳兄肯不肯援之以手。”

“请讲。”

“第一,咱高拱一生没有子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没有续接香火者,咱高拱有朝一日伸了腿儿,将有何面目见地下的列宗列祖。因此,老夫想立一个继子,现有几个高姓子弟愿意承祧,究竟哪一个合适,还望太岳兄帮老夫审查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