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遗表交代身后事,稳士气忍疾夜巡营(第4/6页)

姜维有些好奇,他把目光悄悄地落在简牍上,却发现是令他不忍卒读的文字,仿佛是惊心动魄的悲音,旋律染着带血的泪,那泪分散开去,结出了亘古不谢的花朵。

〖伏闻生死有常,难逃定数;死之将至,愿尽愚忠:臣亮赋性愚拙,遭时艰难,分符拥节,专掌钧衡,兴师北伐,未获成功;何期病入膏肓,命垂旦夕,不及终事陛下,饮恨无穷!伏愿陛下:清心寡欲,约己爱民;达孝道于先皇,布仁恩于宇下;提拔幽隐,以进贤良;屏斥奸邪,以厚风俗。臣家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别无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也。〗

最后几个字用了诸葛亮很多时间,他像是耗了太多精力,手臂软得抬了数次才端正了写字的姿势。

“丞相,你这是……”姜维惴惴不宁地问。

墨笔在“也”字上停了一下,诸葛亮握笔的右手轻轻颤抖着,仿佛在把某种哀伤的情绪压入笔头,勾勒完这郑重的最后一画。他衰弱地抬起头,刹那间,有泪光一闪而过:“是遗表。”

姜维的脚步一跌,沉重的昏晕感像幕布般罩下来。他直觉得眼前发花,表上的文字模糊起来,不是他看不清,而是眼睛湿润了。

诸葛亮斜斜地靠下去,想要卷好表疏,却再不能拔出力气:“帮我收好,别让修远看见。”

姜维忍着眼泪捧起遗表,他终于知道诸葛亮为什么要支走修远,原来是怕修远看见他写遗表,惹了他的伤心。

遗表在掌心里哗啦啦地卷动,森凉的简牍冷得手发颤。他猛地埋下头,眼泪流进了嘴巴里,他通通都咽了下去。

“先生!”修远的声音飘了进来,他捧着一个加盖的铜钵小心地迈入帐内,乍看见床头的书案笔墨,姜维垂着头正在卷简牍,埋怨道,“先生,你又写什么了?”

诸葛亮笑道:“写了两行字,不多。”

修远生气地拧了眉毛:“又哄我呢,你总是这样不消停,病成这样还写呀写,以后再有公文,让我代笔不成么?”

诸葛亮和蔼地一笑:“好,以后你代笔。”

修远将铜钵放在书案上,将案上的笔墨捧走,再看姜维手里卷着的简牍:“这是什么要紧公文?”

诸葛亮微沉了声音:“军政公文怎能无故打听?”

修远不敢看了,瞟着姜维卷好简牍,摁了紫色封泥,放在了床头一摞公文的最上面,回身时,他背过头悄悄地牵着衣袖一拭,不知是在揩泪,还是在擦掉灰尘。

修远疑疑惑惑,可诸葛亮既是发了话,他便不敢多问,忍着满心的怀疑回过头,打开铜钵的盖子,喜滋滋地说:“先生,是麦粥,你闻闻,可香了!”

“哦,很好。”诸葛亮微笑,修远在他身后又摞了两个枕头,让他足够立得起来。

修远舀了一勺粥,掂了一掂,约莫觉得温热合适,才喂进诸葛亮的口边,“慢点咽。”

勺里的粥很少,亮晃晃的,看着只觉得想吐,诸葛亮忍住那翻江倒海的恶心,硬逼着自己吃了下去。

粥很甜,是加了甘草还是饴蜜,吞入口中,甜味却渐渐消融,唇齿之间只是一片苦味,把那甜味稀释得荡然无存。咽喉里像是扎了一根刺,黏稠的稀粥在咽喉里缓慢地流淌,似乎喝下去的不是粥,而是棱角尖利的骨头。

“好吃么?”修远巴巴地问。

诸葛亮费力地含了笑:“好吃。”恶心感忽然涌上来,他一把抓住被单,恶狠狠地抽了一口气,把那刚入口的粥汤硬吞了下去。

这一切都被修远看在了眼里,勺子落在钵里,他想稍微笑一下,泪水却抢先滚落,把没有喜悦的笑容洗了干净,他哽着声音说:“不好吃就别勉强了……”

“不,”诸葛亮摇着重得几乎要坠落的头,“吃完了才有力气做事。”

“先生,你还要做什么?”

“巡营。”

两个字的简短回答让修远和姜维都吃了一惊,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诸葛亮。

诸葛亮认真地说:“魏军今夜袭营,或者是司马懿猜到我病重,则有此试探之意。自我病重,营中士卒多日不见主帅,难免不生猜心,兼之又逢今夜突变,军心必定不稳。我若不巡查营垒,三军何安,万一生变,何能补救?”

“丞相之言虽善,然巡营劳苦,丞相病体沉沉,如何受得住这颠沛?”姜维不放心地说。

诸葛亮平静地说:“无妨,可以丞相仪仗巡营。”

诸葛亮历来巡营皆以微服检括,不着卤簿仪仗,常常安步当车,细检三军。而今以丞相仪仗巡营,则是以车辇代步,虽可减轻劳苦,然风霜露重,诸葛亮病重孱弱,一夜巡查下来,万一有个闪失,那才是得不偿失。

“丞相三思!”姜维郑重其事地说。

诸葛亮努力地抬起手,轻轻一摆:“我若不出,众心难安,唯有巡营,方可安定军心,不然,众情扰攘,谣言播荡,一旦为魏军得知,恐不仅是袭营试探。”

姜维还想劝阻,诸葛亮固执地说:“不必说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他的声音很低,勉力含笑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清冽的光,不知是泪光还是烛光。

※※※

夜晚来临了,五丈原被抛入了沉默的黑暗中,军营的灯光次第燃烧,像一颗颗错落闪耀的星光。

巡营的士兵操持戈戟稳稳地行走在军营里,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昏淡的光线下睁着一双双警惕的眼睛。

丞相卤簿已在中军帐外备好,精致的轺车撑开华盖,像在夜晚迎风开放的一朵蓬蓬莲花。十六个侍卫高擎丞相大旗跟随车后,各自都带着肃穆的神色。

修远扶着诸葛亮上了车,只觉得四围冷风涤面:“先生,要不要在车外加幔帐?”

诸葛亮把住车轼,夜风卷起他的外袍,他轻轻地摇摇头:“不用了。”

修远亲自驾车,鞭杆一甩,轺车辚辚地驶出,橐橐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晚清晰地响起,被风抛起又跌下,像腾在空中看不见的一层细浪。

姜维策马随在丞相卤簿旁,他挥起手臂,指着前方的营垒:“丞相,前边是飞军营。”

诸葛亮点点头:“好。”

飞军营门打开了,飞军将领张钺全副铠甲地迎了出来。士兵们排列着整齐的队伍,接受着丞相的检阅,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洋溢着青春的力量,蓬勃、热烈,仿佛明亮的火焰,有着不能遮掩的温暖。

轺车从他们中间辚辚穿行,诸葛亮微微倾过身体,用他已不甚清明的眼睛打量着士兵。士兵们也在打量丞相,溶溶的月光沐浴着丞相的脸,让他显得不那么病弱,却平添了几分飘飘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