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压制内讧丞相忧军粮,争心不死李严行险棋(第3/4页)

诸葛亮心中一震,眉峰紧紧一锁,却无声地松开了。他把手中文书卷了一卷,顺手交给修远,没有对张钺的议论说一个字。

“丞相!”王平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诸葛亮抬头看住他:“说。”

王平一收脚步,一字一顿道:“斗殴的士兵共二十六人,依军法,当杖责五十。刘将军、魏将军煽动士兵闹事,依军法,当杖责一百。”他觑了杨仪一眼,“魏将军擅伤朝官,还要加杖责五十,总计一百五十。”

王平持掌三军风纪,最是严整不苟,他虽目不识丁,可却熟背军令法纪,脑子里的军纪像刀刻似的,一条条清晰明白,谁也糊弄不了他。

杨仪听说魏延要被打一百五十军棍,兴奋得眼睛像点了灯,亮晃晃地闪着喜悦的金光,本萎靡不振地塌陷着歪在一边的腰板,瞬间挺起来,整个人都坐直了。

诸葛亮默然地盯了杨仪一眼,却是不动声色,他缓缓道:“军令昭昭,原该严惩,但事出有因,这样吧,各闹事士兵皆杖责二十,魏延为将不遵,杖责三十,至于车骑将军,”他停了一刹,“令他写份服罪书,深查己过,就不必行军法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遣回成都。”

王平听说诸葛亮将惩罚减损到最低限度,刘琰竟然不服刑,写份认错书就了事。虽说到底要被遣返回去,可对一心厌弃军营的刘琰来说,只怕这道命令是优渥而不是惩戒,他犹豫道:“丞相,是不是太轻了?”

诸葛亮不解释:“非常时期,遵令从事。”

诸葛亮一旦决定的事,没有力量可以推翻,王平只好遵从,答应了一声便出营行刑。

杨仪听诸葛亮减轻了惩罚,心里失望极了,偏又不能力争,既有公报私仇之嫌,又不可挑战诸葛亮的权威,怏怏地向诸葛亮投递去可怜巴巴的一眼,诸葛亮却低下头去翻公文,压根不看他。

诸葛亮的手里正握着一份粮簿,数目一日比一日少下去,却没有填充进来的新数字。

诸葛亮从簿上抬起眼睛,目光幽幽地送出去,仿佛在看着什么,又仿佛无有一物。

※※※

雨暂时停了,积蓄的潦水遍地流淌,仿佛忽然间冒出无数条溪流,从高往低稀里哗啦一气乱冲。天空有淡淡的微光,像豁然开目的眼睛,却只张开一条缝,随即匆匆地闭合。

李严推开紧闭的门扉,顿时,扑面而来一股子清凉气息。屋檐上的积水被风一荡,零星点点洋洒进屋,像拂了一卷珍珠帘幕。

他仰仰脖子,眯眼望向雾气中朦胧的山峦弧线,一直延伸到目力不能及的远方。汉中平原在群山环绕中逐次展开,像是沉淀于谷底的一块绿玉,此刻,也在雨后的迷濛中沉默。

李严盯着雨后的风景看了半晌,才舒活着身体转过头,一眼便望见案几上的那份没有拆封泥的信件。是今早上刚刚从祁山加急送来,他也不着急,先端起一杯温热的蜜饯呷了一口,才懒洋洋地用两根指头拈起信件,拆开紫胶封泥,取出一卷白帛书,略看了两行,忿忿地放下。

“要粮草的时候才记得我,哼,催吧,你就催吧!”李严捶了捶白帛,鼻子里喷火般哼了一声。

这已经是本月来的第四份催粮行文了,看得出由诸葛亮亲笔书写,措辞适当,用语妥帖,也提到李严的难处,并不紧锣密鼓地催促,但字里行间分明透露了一个字:“快”!

这一个月以来连下大雨,山中道路隔绝,几处栈道被泥石流冲垮,北伐粮草囤积汉中已久,却一直没有送出去,皆是因为季候干扰。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却是李严的犹豫。

他起初见天降大雨,的确心急如焚,派人赶紧抢修栈道,可眼见诸葛亮连战连捷,在卤城大败司马懿大军,逼得司马懿只有龟缩防御,渐渐地便在心底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诸葛亮克敌有功,皇帝连下三道褒奖诏书,在成都张贴军情文告,宣告天下,一时间季汉人人知晓,诸葛亮建了不世大功。

而他李严呢?兀自在汉中含辛茹苦地操办北伐粮草辎重,却没落个好处。同是托孤重臣,这些年诸葛亮风光无限,蒙主厚恩,他却窝在山沟里给诸葛亮当后援,受着诸葛亮无处不在的掣肘牵制,真有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丧气感觉。

恰到此时,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隔断了通往祁山的运粮道路,他乐得清闲,干脆高卧不顾,任凭诸葛亮频繁下文书催粮,他一概推说雨大路险,反正他也没有说假话,的确是天气的原因造成运粮不济。而且,单凭汉中目前囤积的粮草也不够大军支用半个月,各地督办粮草的运输队也被堵在通往汉中的路上。这雨不只下在汉中和祁山之间,密布之广,横亘至广元、巴西、涪陵一线。这下李严更是有理由不发粮草,也懒得下公文让那些运粮队平准快输,干脆让他们待在深山里,拖得一时算一时吧。

他想到这里,眉棱微微抖动,嘴角牵起一丝冷笑。诸葛亮啊,你就慢慢等着吧,让你知道你是离不开我李正方的,没有我居中调配,你还想北伐,算了吧!

正寻思间,门口有人报:“将军!”

李严正正颜色:“什么事?”

“督粮官岑述求见。”

岑述来了?

听见这个名字,李严像吞了一只苍蝇,难受得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那刚饮入口中的蜜饯也变得刺鼻难闻,仿佛喝的是毒药。

他不耐烦地说:“请他来!”

片刻,岑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挺的个头像岷江里撑船的竹竿,他对李严恭谨一揖,起落之间落落大度。李严却怎么瞧怎么糟心,仿佛他身上住着一个诸葛亮。

李严一向讨厌丞相府僚属,不知道这帮蜀汉朝廷所谓的能吏,是不是和诸葛亮待久了,身上或多或少会有诸葛亮的影子。偏他们还故意模仿诸葛亮,学诸葛亮说话做事,连写字的风格也跟着描摹,就是那起子粗鄙不文的武将也把诸葛亮当楷模。就说那姜维吧,才来蜀汉几年,身上一股子诸葛亮的浓重味道,隔着一里地也能闻得见,他们都疯魔了不成!

“嗯。”李严对岑述敷衍着行礼,心里想的是怎么把他迅速打发走。

岑述见过礼,也不啰唣,开门见山道:“我是为粮草而来。”

真是作死!

过去他在江州,背后有个陈到作眼睛,有点儿风吹草动,背后那眼睛都会及时准确地告知诸葛亮。如今他被诸葛亮赶到汉中,又在身边安插一个岑述,耳目一次比一次监视严密,自己的势力却在一次又一次削弱。

诸葛亮,你到底对我有多不放心?

你要的是一条温顺的狗,像你那些忠心耿耿的丞相府僚属一样,跟随你、巴结你,讨着你的好赚得两根活命的骨头,可我不想做狗,我要做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