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莫逆之交,与徐庶互诉平生之志(第3/4页)

庞统站起身,神情仍是淡淡的:“兄长,晚了,回家吧。”

庞山民微有些尴尬,可他是和善长者,人家纵算明目张胆地得罪了他,他也不与人计较,他连连道了叨扰。

诸葛亮一路相送,心里却横着别扭,他虽与庞统不交一语,却能感受到庞统眼底那深深的鄙夷,他那十分的委屈里,倒有三分的气愤。

“小二,”昭苏蓦地从厨房探出头来,“面做好了,你们……”她乍看见一众人都在院子里,十来只眼睛齐整整地望着她,惊得哑然无声,半晌的张皇失措,关了门躲进厨房。

庞山民却呆住了,润热的汗不经意地吐出了手心,他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可那容貌秀丽的女子已闪身入屋,只有关合的门在风里“噶噶”地叹气。

“兄长!”庞统催促着。

庞山民“哦哦”地答允着,口里虽应承,脚下却似粘了胶,一步步走得异常艰难,像被勾了魂,一面走一面还在回头张望。直到走出了门,过了虹桥,他还依依不舍地频繁回眸,可望得再久,也只是那一扉闭合如瞑目的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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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推开门,清淡的月光从他的脚边悄悄地溜了进去,银霜似的抹在屋里的家什上,让那一盏灯也黯然失色。徐庶正倚在床边打盹,脑袋猛地一坠,险些摔下床来。

诸葛亮看得好笑:“就困成这样?”

徐庶打了个大哈欠:“大丞相,令姐嫁人,却像我徐庶娶媳妇,跟着大丞相忙前忙后,饱饭也没吃上,觉也睡不成,可怜堂堂大司马被大丞相欺负!”

诸葛亮顺手捡起床头案上的一册书扔过去:“徐元直,你再贫嘴,给我滚出去,我可真让你睡不成!”

徐庶一把接稳了书,嬉笑道:“我真认为你有宰相之才,只是说早了一点儿。”

诸葛亮默然一笑,索性顺着徐庶的话头,谑道:“如此,亮托元直吉言。”

徐庶仰身倒下,两只手哗啦啦地展开书,也不看,却说道:“白日里庞统说那话什么意思,我听着难过得很,若不是碍着你的颜面,我真想当场和他辩个明白!”

诸葛亮涩涩地说:“他大约是以为诸葛亮趋炎附势,使了什么手段欺诈庞公,方才能让庞公出面主媒,让大姐嫁入蒯家。”

“啪!”徐庶把书用力磕在书案上,他捶着床板怒道:“他庞士元眼睛长在脰颈之上,下次我遇见他,先扇他两个大耳瓜子!”

诸葛亮一叹:“罢了,小事,人活一世,怎能挡得住非议,众口悠悠,由得他们吧。”

徐庶叹道:“你便是好脾气,容得下非议,若换得我,当真要与庞士元理论理论,偏受不得这冤枉气!”

“元直快意恩仇,我倒羡慕得很!”诸葛亮一笑,他宽了外衣,和徐庶并肩躺在床榻上,床头烛火闪着诡异的光,一眨一闭,便是时间在跳跃的火焰间飞逝,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在冥想心思,又仿佛陷入了轻浅的梦里。

“孔明?”徐庶担心诸葛亮睡着了,呼唤的声音很小心。

诸葛亮“嗯”地答应了一声,他其实睡意很淡,心里仿佛压着一坨秤,沉甸甸地横隔着他的胸臆。

徐庶轻轻地说:“若你大姐二姐寻得了归宿,均儿也成了家,你有什么打算?”

诸葛亮沉默了很久,没有情绪地说:“不知。”

徐庶转过脸来:“我说句心里话,我自打第一次在襄阳学舍见到你,便以为你不同凡响。徐庶虽愚拙,可也算阅人无数,你和那些埋首经典的学舍儒生不同,你腹藏大经纶,胸存天下心,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一飞冲天。”

“是么?”诸葛亮微微笑了。

徐庶笃定地说:“徐庶今日和你打赌,你若成不了大器,我便伏剑自刎!”

诸葛亮笑出了声:“元直这赌咒太重了,看来我不得不去成大器,不然便成戕害元直的罪魁祸首!”

徐庶严肃地说:“我可是说的真心话,你只是机缘未到,哪一日机缘现前,便如蛟龙入海,其势不可挡!”

徐庶说得言之凿凿,可诸葛亮却像是被厚厚的纱布蒙住了,很久没有反应,徐庶用胳膊拐了拐他:“睡了?”

“没有,我只是,想起徐州……”诸葛亮的声音在寂静中听来有些哀伤。

烛火矮了身子,烛光渐渐如洇了墨的一脉清水,那墨缓缓地漫上了诸葛亮的脸:“五年前,我随叔父从家乡阳都南下扬州,不幸遇着攻伐徐州的青州军……这一路上,遍地尸骸,那场景太惨了……死去的大多是无辜百姓,他们本想逃出徐州,寻个安生之所,却把命丢在刀兵之下……真的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尸体横在山野间,泗水里,根本来不及掩埋,只能被野狗叼走……我不知道那段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一合上眼便看见死去的人,每一张脸清清楚楚,时常噩梦连番……”

诸葛亮怅怅地呼出一口气:“我那时就想,天下为什么会有诸侯征战,无辜的百姓为什么会死,我想了很久,几乎想到头痛欲裂。有时想通了,有时又想不明白了,这么想呀想,恍惚摸着点门道……我想是因为天下不太平,无辜百姓才会惨遭屠戮,若是太平盛世,他们都安居乐业,没有流离失所,也不会有刀兵之祸,可致太平多难啊……”

徐庶听得动容,竟不知自己是满面泪光,只觉着面上冰凉如刺,他静静地问:“你想致太平吗?”

诸葛亮无声地笑了一下:“元直是否以为诸葛亮太狂傲,穷居乡野的寒微农夫,竟作此虚妄之念,张狂而不知好歹!”

徐庶摇摇头:“不,胸怀天下者,方能以天下为己任。我也看得见天下扰攘,黎民受苦,若非四海鼎沸,徐庶也不会远离家乡,弃母而孤身。只是世人昏昏随流,得过且过者多,挺身奋争者少。孔明有大悲悯大仁义,甘愿舍身赴难,兢兢勤勉而求索大义,历来成大功大德者皆具非常之才,兼非常之志。假以时日,你一定能匡正糜烂,裨补残损。若是孔明有朝一日能立身致太平,徐庶愿为孔明执鞭!”

诸葛亮又是沉默,唯有轻柔的呼吸宛若无形的细线,在寂夜中战栗,他一字字念道:“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

徐庶听出诸葛亮是在背诵《史记·管晏列传》,他没有打断诸葛亮,只是安静地聆听着。诸葛亮的声音轻宁而绵长,像那飘在空中的一根琴弦,压着虽然澎湃然而不争的情绪。风吹来,雨淋来,那声音却还在看不见的时间深处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