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一章 淮扬辩难(第2/3页)

“不管是天道还是圣儒仁儒,虽讲大同之治,讲的是共富贵之治,以人心精进天道,以人力换得天酬,谋富贵于天,彼此不相争相害。而你墨家如腐儒一般,就求在人人之间削平,损强补弱,不问强弱之由,只看眼中平不平。不究因,只问果,又与暴法何异?”

淮扬学院山长虽是理儒,可设立的学科却已不是理儒所长,出面跟汪瞎子辩难的是白城、黄埔乃至三贤等岭南学院调到江南的教授。这些人学贯中外,眼界已非同一般,言辞犀利,如刀子一般,戳在汪瞎子所持墨学的处处纰漏上,不仅场外“听战”的士子民人们纷纷点头,连李肆也暗道,自己可不一定能驳得这么犀利。

可李肆跟这些教授不一样,他要考虑的不是驳倒墨学,因此对汪瞎子要怎么反辩充满期待。

汪瞎子沉默片刻,语调虽再不高亢,却似乎压出了胸腔之气,推着话音向四处低沉地荡开。

“我墨家所循乃仁道,仁道为何?人人所愿!天地本有不平,人心求平!上古之时,无官府,无朝廷,圣人不王而王,百姓自食己力,方有三代之治,那时天地不平,为何人世能平!?”

“官府继起,始皇御一,自此而下两千年,分合不断,令得人世不平,万民苦楚的,又何曾是天地的不平!?合时官府霸天地之有,掠百姓之利,近权者得富贵,草芥如置刀俎!分时强者以天地不平食人世之利,更是弱肉强食,处处不平!”

“天地不平,人可徙可力,人人自平。而人世之不平,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谁来削之抑之?官府么?官府握权柄,有权即不平!官府握人世最强之力,官府即人世大害,官府即生这人世不平!”

四周本静,这一番话道出,更是静得连呼吸声都没了,这、这话简直太……

汪瞎子根本是豁出来了,把古墨的根底之述全兜了出来,直接明言——反官府!

在岭南,大家还可当是学理争辩,是务虚,不是太过忌讳,可在这刚刚换主的江南,简直就是高树战旗,自缴头颅啊,四周士子和民人全呆住了。

如果换作其他人,多半是要转作感情论述,列举人世种种不平,讨伐弱肉强食的罪恶。可汪士慎不一样,他本是理儒士子,在英华天道之思下彷徨迷离,虽觉天人三论确是天人大道,但具体怎么实现,天道派所谓义利合一,却是遮掩求利的皮面功夫,不是真理。

在岭南所见种种,特别是诸多不平,让他终于转向墨家,由求公道,而入否定官府之路。在他看来,官府就是一切人世不平的源头。

因此他不回避,不诉之以人情,而以他认定的道理,直面华夏两千年来最大的忌讳,这道理不管是满清还是英华,都视之以极罪,甚至与白莲邪教的核心教义相差无几。

但汪士慎就是这么认为的,既已道出了心声,他索性将心声全泼洒了出来。

“官府之外,工商也是人世不平之源!上天造人,温饱即存,锦衣玉食,不过是逞招摇之心,口腹之欲!而工商起,以利导万民,人人怀着锱铢必较之心,为求金银之利,弃家舍命,败德丧伦,个个如人面禽兽,求的就是强与他人,这人世愈加不平!”

“而今工商大盛,人人逐利。亘古以来,富者都视贫为贱,人人还有恻隐之心。可现在利字在前,义利一体,以富为义,贫者之贱理所当然,人人再无仁心。长此以往,弱肉强食,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还再无他人怜悯。贫富恒在,贫富两分,人世再无公道,如何能得大同!?”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即是仁道之凭,万民也由此而求公道!不管再多道理,天地再有不平,人心求的就是平,尔等扪心自问,这是不是人心!?”

汪士慎攻击工商,攻击义利一体时,那几位教授还跃跃欲试,满腔信心地要驳倒这个“反贼”,可当汪士慎祭起“不患寡而患不均”这颗翻天印时,教授们都泄了气。四周也响起了低低的附和声,多是民人,他们就觉这番话就是在为天下穷苦人讨公道,鼓足了勇气,支持着汪士慎。

没错,人心都是逐利的,都想比他人强,可人心也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宁愿大家一样,也不愿有强者。你要说谁在前谁在后,谁主谁仆,这可扯不清,就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或许,人心就是这两面凑起来的。

皇帝这边,一帮官员满头是汗,扬州知府哆嗦着手,指住汪士慎,就要招呼拿人,文部尚书屈承朔则已经跪伏在地,说这只是学理之争,不涉实世,求请皇帝不要因怒兴狱。其他人也都跪伏下来一同求情,当然,学院山长刘大櫆却是强压着笑意。

“唔……拿下,不,不是汪瞎子,是知府老爷,再不按住他,他怕要冲上去砍人了。”

李肆神色悠悠,一面示意众人平身,一面招呼侍卫去安顿那已经在暴走边缘的扬州知府。

“好了,摆驾吧……”

接着李肆示意亮明身份,群臣忐忑不安地对视着,不知接下来到底会是怎么一番情景。

“皇帝陛下——驾到!”

侍卫亲军出场,却没有驱散场下辩论双方,只是围了起来。

上千士子民人,连带学院外无数听众都沸腾了,皇帝来了!

接着大家心口又重重一沉,汪士慎……完了,皇帝即便不治死罪,怕也要丢到南洋去开矿,一辈子再难见阳光。

“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千人山呼万岁,大多数人都还跪地叩拜,这就是江南和岭南的差别,在岭南,只要不是祭天之类的大典,基本都是长拜。

因此人潮如麦田倒伏中,汪士慎和几个学院教授只是躬身长拜,就显得异常突兀。

眼见皇帝在贵妃娘娘和锦衣侍卫的簇拥下走进场中,汪士慎苦涩地暗道,其实自己无心与这个朝廷作对,其实自己只是想找到一条万世安宁之路,皇帝已经在做,而自己只是觉得具体的方向不对,而根底……那天人三论,他是满心相信的。

可反官府,就是反朝廷,反朝廷,就是反皇帝,自己这罪,是怎么也脱不了,汪士慎礼毕直身时,心绪已经平复下来,静静等待皇帝的发落。

“陛下,这只是学理之辨……”

几位教授也赶紧向李肆求情,他们不是理儒,皇帝自己都说过,英华容百家共鸣,还不止是争鸣,不必争什么一,相融相汇,各守其异。只是这汪士慎的话,也未免太惊人了点,希望皇帝不要重罚。

李肆摆手止住了他们,手一招,侍卫扯过来一个凳子,他闲闲坐下了,三娘却看向汪士慎,心说这白莲教真是害人啊,连读书人都信它的教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