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真理三纲

天主道这一论的冲击,让举子们心弦剧震,却不像要踢飞孔孟那般抵触。明清交际时,黄宗羲、顾炎武和王夫之等一辈人,已经在讲虚君之治。但在外一面,有满清入关,打断了这思潮,在内一面,这几人之学说,未能深究成理,终究只是飘渺之言。

现在按照满清纪元,已快是康熙五十六年,黄顾王等人之说虽有淡薄,却还留着余韵。此时的读书人,多多少少接触过一些,都只觉是遥不可及之学理,永难践行。

却不想李肆丢出这天主道,一脚将孔孟道统踹下朝堂,一脚也将君王踹下遥不可及的云巅,竟是再牵起了那三人之说的尾音。而与之不同的是,李肆不是要虚君,而只是“矮君”,他要君王跟着孔孟一起矮下去,由此敞开空间,迎入其他的道。这一说竟是自洽一理,让黄王顾那番虚君之论有了实在的落处。

这个表态让举子们心中蠢蠢欲动,董仲舒立起上天,大讲天人感应,也是含着让士子制衡皇权的用意,却曲折蜿蜒,遮遮掩掩。而李肆只把君王立为世间仲裁之尊,这样的君王,必然就要倚道而行,而他所倚的君王道,大家都有了发言权。

说得直白些,他们士子们能更理直气壮地高举道统,将孔孟道变为君王道,当然,这个过程本身就得受李肆那君王道的仲裁,光靠之前什么“圣人言如斯,当世即该如斯”的蛮横,那可是不行的。

“华为美,美乃循道而显,夏为大,海纳百川方为大,刚才三族歌舞,大家都看得明白,各族有各族风情,此理及于一国,士农工商,衣食住行,国政军事,都各有自己的一番讲究,也须得各自的道去领,由此才能相济相成。”

李肆此言,让举子们都开始为孔孟道低头去找起地盘来,同时也都在想,这跟之后中了会试,进了翰林院,到底该干什么可有密切关系。

“天主道有三论,一是上天,二是诸道与君王,三就是天人之伦。包括普天之下,人人皆一、上天许人自利、上天期人自利而不相害,这就是孔孟老庄、杨朱墨翟所讲的大同之治!我英华立国,为的就是万民福祉,为的是大同之治,这英华一国,也就是华夏人之国!是你,是他,是我,大家一同的国!”

李肆手掌转下指地,再道出这一论,英华的天主道,终于清晰地展现轮廓。这不是一门学问,这是一个共识,顶着同一片天,脚踩同一片地,君王执中守正,国人各索其道。治国上没有君君臣臣了,什么事得守那事上本有的道。

和众举子一样,郑燮的内心也被这天主道带起的荡动塞得满满的,但他却靠着急切和不甘挤出了一丝空间,出声问道:“天王还未言,我孔孟道,到底将如何自立!?”

嗡嗡议论声顿止,大家也都在寻思这问题呢。

李肆朗声道:“孔孟之仁,乃人心根底。治国非止治人心,所以才要孔孟之道与诸道并行,而就治人心一事,非孔孟道不行!”

刚才是一震一摔,现在又是一捧了。

“兴教化,广仁德,修身齐家,乃至以德考官,以仁谏君,孔孟之道,下要行到乡野之处,上也要及于君王耳心,读孔孟书的人,要做的事可太多了。”

李肆举起了“德”字,说的是,孔孟之道就别来治国了,统统去治人心,道德世界是你们的。

有一句话叫“过犹不及”,亲亲尊尊,基于血脉宗法之礼扩散而出的孔孟之道,有着它自身适用的范畴,那就是道德领域。但是道德被扯来糊国政之墙,就变成了官儒。在汉人王朝时代,即便跟法家结合,终究还受着实用主义的限制,危害还未深入骨髓。而到了满清,外族一压,儒法相织,这多跨出来的一步,不仅拖着国政坠入腐臭深渊,还让原本的道德失了本色。满清犬儒社会的种种光怪陆离,那就是再鲜活不过的现实写照。

从私利上说,这类似“道德下乡”的趋势,举子们是不乐意的。从他们所学孔孟之道的公利上说,他们却不得不承认,孔孟之道,在这英华的周旋之地,可比满清治下大了许多。

“至于诸位,英华未来,还等着大家尽展所能呢。横渠先生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他对读书人所愿,而在这英华,更有去处,待着诸位去践行!”

李肆继续画饼,但这饼却是清晰可见,将成事实的。

“白城学院有四楼,立心楼是探究天人大道的学究之路,立命楼则是以学以德入工商农稼,助民人谋富贵,继学楼则是广采华夏数千年绝弃之学,兴文立史,太平楼则是探究君王道的治政之路。这四楼正广开大门,等着诸位入内。”

眼见夜色已深,士子们也都人心似醉,这么多东西一时难以消化,李肆就不再多言,虚虚拱手道:“英华一国,还仅是小小天地,若是不愿受这般前程,孤无怨言,若是愿与孤携手而进,在此孤代治下千万民人,向诸位谢过!”

这一拱手,举子们顿时惊醒,下意识地都哗啦又跪下了。李肆再不要君父,不等于人臣之礼也废了,他在台上一礼,怎么也得三拜九叩来回……

“孤既不是君父,前朝大礼自该简从了,一拜即可。”

李肆受了一拜后,挥袖下了台,进到帐中,一张沉凝肃穆的脸顿时垮了,抹着额头上的汗道:“可比盘石玉跳大鼓还累……”

段雨悠扑哧一笑,却又转头朝场中看去,正见那郑燮朝帐中拱手,像是敬谢李肆对孔孟之道的“引流”。

英华永历元年十二月二十一,会试顺利举行。英华永历二年元月初十,殿试在黄埔无涯宫至正殿举行。五科总计三百多人分别得了一二三甲,进士科状元叫唐孙镐,此人是绍兴师爷世家出身。江南祸起时,随着亲族来这广东避祸,早早就入了天王府,在尚书厅下供职。此次由他得了状元,出身在江南,又早从龙,算是调和英华治下各方读书人的折中之选。

恩科状元郑燮一身大红冠服,朝亲手递上“状元封诏”的李肆跪拜而下,看着李肆那明黄龙袍上的双身团龙,再感受着帽翅在脑后的悠悠晃动,一股极度陌生,却又极度向往的心绪激荡不停。

“果然是全新之朝,就不知我辈士人,能在此朝里作出一番怎样的事业。”

郑燮深深叹着。

士子们原以为这场人心风波,随着李肆一声“各归各的道”而要平息,却不想殿试之后,段宏时的《真理学》出炉,引发了更深更广的思潮卷动。

“上天造人亦造物,人自利而有界,人当与造物相济相谐,曰……天为人之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