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跨过海峡(第4/4页)

如果帮人装车的话,往往可以让人捎你一程。他由此不禁想到,那些人装车是多么外行。他们常常搬着一个很宽的木箱子,想直通通地穿过一道狭窄的门口。只需要把物品简单地换个方向,就可以解决一大堆的问题。还有马,他以前经常跟马为伍,包括受惊的马。沃尔特总是为自己和他的朋友留了很多烈酒,如果早晨一觉醒来,他的酒劲还没有过去,他就会转而干起第二职业: 铁匠和蹄铁匠;不知道是因为他的酒气,还是他的大嗓门或者整体的行事做派,就连很容易钉蹄铁的马也开始摇着脑袋,从火边退开。它们的蹄子被攥在沃尔特的手里,全身簌簌发抖;而他的工作就是搂住它们的脑袋,跟它们说话,他摩挲着它们耳朵间的柔软皮毛,跟它们说它们的妈妈仍然深爱着它们,并经常谈起它们,跟它们说沃尔特马上就会干完。

有一两天,他颗粒未进;身上太痛了。不过,到达多佛的时候,头皮上的大伤口已经愈合,他还相信,自己体内那些脆弱的部位,肾呀,肺呀,心脏呀,也已经自动修复。

通过别人看他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脸上还有瘀伤。在他离开之前,摩根•威廉斯将他全身清点了一遍: 牙齿还在口腔里(真是奇迹),两只眼睛还看得见,也是奇迹。两只胳膊,两条腿: 你还能奢望什么?

他在码头上转来转去,逢人就问,您知道现在哪儿在打仗吗?

每个被问到的人都盯着他的脸,退开一步,说,“我还想问你呢!”

他们为此非常得意,为自己回答得这么巧妙而哈哈大笑,于是他不停地问,只是为了逗别人开心。

没有想到的是,离开多佛时,他发现自己比来时更富有了。他看过一个人玩三张牌的游戏,学会之后,他也摆了个牌局。由于他是个孩子,人们都会停下来试一把,结果只输不赢。

他算了算自己赢来的钱和花掉的钱。减去与一位妓女速战速决的小开销。这种事情在帕特尼、温布尔登和莫特莱克可不能干。否则威廉斯家的人一准会知道,然后就会用威尔士语对你说三道四。

他看到三位来自低地[2]的老人的行李遇到了麻烦,便过去帮帮忙。他们的行李又软又大,是羊毛布料的样品。一位港务局的职员因为他们的文件而找茬,正朝他们大嚷大叫。他装成一位低地的痴呆儿,懒懒地走到官员的身后,然后竖起指头,示意他们他觉得应该拿多少钱来打点。“拜托你,”一位老人用英语费力地对职员说,“帮我处理掉这些英格兰硬币好吗?我觉得它们很碍事。”职员顿时笑容满面。低地人也满脸笑容;要不然他们会花更多的钱。上船时,他们说,“这孩子跟我们是一起的。”

等船起锚时,他们问他多大了。他说十八岁,可他们呵呵笑了起来,说,孩子,这绝对不可能。他又说十五岁,他们交换了一下意见,认为十五岁差不多;他们觉得他还要小,但不想让他难堪。他们问他的脸是怎么回事。他本来可以编好几个故事,可还是决定说实话。他不愿他们当他是抢劫失手的坏人。他们彼此商量了片刻,接着,那个能翻译的老人转向他:“我们在说,英格兰人对自己的孩子可真狠心。简直铁石心肠。如果父亲进入房间,孩子必须站起身来。孩子总是得说,‘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丝毫不能出错。”

他吃了一惊。难道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对自己的孩子不狠心吗?有生以来,他心里的重担第一次有所减轻;他想,有可能存在着其他的地方,更好的地方。他打开了话匣子;他跟他们说起贝拉,他们显出难过的神色,但是没有说出你可以再养一条狗之类的蠢话。他跟他们谈起飞马酒馆,谈起他父亲的酿酒厂,说他每年起码有两次会因为酒的质量差而被罚款。他谈起他怎样因为偷木材、砍别人的树而被罚款,还谈起他在公共用地上大规模放羊。他们对此很感兴趣,把毛料布样拿给他看;他们自己讨论着布料的重量和织法,还时不时地转向他,讲给他听。总体而言,他们对英格兰的成品布评价不高,不过这些样品可能会改变他们的看法……当他们跟他解释去加来的原因,并说起他们认识的那儿的不同的人时,他就觉得不知所云了。

他跟他们谈起他父亲的铁匠生意,那位懂英语的先生来了兴趣,问道,你会钉马蹄铁吗?他手里比划着,向他们描绘那是什么情形,滚烫的金属和一位脾气暴躁的父亲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他们哈哈大笑;他们喜欢看他讲故事。嘴巴挺能说的,有一位说。船停靠之前,三人中话语最少的那位将会站起来,特别正式地讲几句话,另一位将会点点头,还有一位则为他翻译。“我们是三兄弟。这条街是我们的。你以后如果来我们城里,我们欢迎你随时来做客,食宿都没有问题。”

他将会对他们说,再见。再见,祝你们一生好运。Hwyl,卖布人,Golfalwch eich busness。他不会停下脚步,直到走上战场。

天气很冷,但海面很平静。凯特给了他一个护身符,要他戴上。他用一根细绳把它挂在脖子上。喉部的皮肤感到凉津津的。他解开绳子,用嘴唇碰了碰护身符,祈祷着好运。然后他松开手;随着“噗”的一声轻响,护身符掉进了水里。他将记住自己第一次看到空旷的海面的情景: 那泛着微波的灰色一望无际,就像梦醒之后的模糊印象。


[1] 威尔士语,下同。

[2] 指苏格兰东南部的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