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街六〇六号(第2/5页)

我所说的无种族成见乃是指对公众权力上不分轩轾,并不是私人爱好之下也与肤色无关。因为亚瑟老呼我为“柴那门”,我也称他“希腊佬”。殊不知在安亚堡,希腊佬(Greek)有两重意义:一指男生之加入兄弟会和女生之加入姊妹会,各会以希腊字母为名,是以为“做希腊人”(go Greek)。一又泛称自地中海沿岸而来肤色较棕黑的移民,也不问其祖籍(其实真正的希腊人仍不乏金发碧眼之男女)。尤其安亚堡有好几家小餐馆希腊老板自任厨司又兼侍者,所以称人希腊佬至此又有轻蔑之意。

亚瑟有一天走进我的房间和我说:“我不计较你在屋子里称我希腊佬,不过不要在外面也这样喊叫,好吗?”

我反驳他:“那你为什么柴那门不离口,又动辄称我毛派蒋派呢?”

原来亚瑟拼命想找女朋友,结果到处碰钉子。他不嫌自己矮小而丑,又过于吝啬,而只怪人家人种歧视,他至此已对外自称爱尔兰人。有时他照镜子,又自问:“我不是很像爱尔兰人吗?”

诺门将他的镜子抢过来,又用手指整理自己的头发,也顾镜自怜地说:“看这个漂亮小子!”

我们虽不乐意于他的自吹自擂,心里倒有数:诺门身长六英尺,头发鬈曲而带深色的棕红,背脊挺直,脸上和身上没有一盎司多余的肥肉,眼睛明快,面颊有酒窝,又经常带着那样令人迷惑的微笑,确是女人欣慕之对象。我和他并肩在街上步行的时候,看到年轻女人横扫过来眼光之多,只能暗自心服:他实在是一个有征服力量的妙龄少男。

像安亚堡这样的大学城市充满着年轻男女,到处都有性的迷惑和吸引力。环顾左右,无处不有眉目传情的景色。教室里讲的是性与卫生。性的分析,也透过了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角度。凡一沾上文学与美术,饮食男女诚然是无法避免的题材。何况外间的电影舞台、报纸杂志全在鼓吹“利比多”(libido)。历史上安亚堡尚是“抢亵裤运动”(panty raid)的发祥地。

我为了日后为自己的书刊绘图,曾去艺术系选了一门人体写生的课。班中的模特儿全是男女同学,女子一丝不挂不说,男子也只多了裤裆下一面三角小巾,我们在画图时专心一志画图,每至一小时休息十分钟时,男模特儿总是被爱慕的女同学围绕。他们的身体也实是健美。及至回教室时他们的胸前胁下总是沾挂着口红的痕迹。此全系欣慕他们的女同学在走廊里当众颁发的褒奖状。

我在“非礼勿视”的儒家教条之下束发受教长大,除了电影之外,从来没有在真人实事的场合中,面睹如是男女之情欲可能百无禁忌的当众披露,有时不免感觉大不自在,不知如何这畏怯之情也给亚瑟看出。他问我:

“为什么不让你自己的情欲(lust)发扬一下子呢?找不到打伙的对手(date)吗?”

我老实告诉他,生为中国人,我有我的自尊感,不愿平白被人拒绝。

“怕被人拒绝!”亚瑟自身说法地解释,也带轻蔑反抗的声调:“我和你的看法不同。人家拒绝我;我也拒绝人家。凡是没有经过我询问邀请的女子,也是被我不受理(reject)之人。你直想一想:这样的女人有多少?”

原来面皮厚的自有其厚黑哲学。他见着我疑难的表情又添着说:“给这班女崽一个机会!(Give those wenches a chance!)”

我的羞怯之情未被亚瑟·加干拉司劝说而消失。一到春天草木迎风,百卉争妍,安亚堡的女人以袒胸露腿的轻装出现,我们在域外做苦行僧,确实不大好受。这时代还没有以东方女人做广告上之模特儿的办法,凡是公众媒体总在宣扬白种女人之美。我们当然深受这广告心理学的摆布,即是一个相貌平庸的女孩子看来也有她的特色。而真具特色的更是仙女下凡了。有几次夜间诺门说他看书不能专心,他披上夹克,准备上街遛一阵子,让女人“捡拾”(pick up)。这更只让我和大卫·林嫉妒艳羡。

直到后来我和林加入卫理公会教堂的学生合作社,才逐渐将这苦行僧的身份消失放弃。合作社由教堂供给厨房餐室水电。会员男女学生都有,轮流充任厨司、买办、洗碗碟等工作。午餐只付费五角,晚餐一元。要在这情景之下才能和异性熟识,要在饭后喝咖啡的时候(合作社只供应牛乳)才能约会看电影或骑自行车往外游玩。我又一直待到后来积了钱买第二手汽车才真正有打伙之对手。

你看着安亚堡一万多女生,外表上个个穿着齐整,平日也无装阔、穿时装、戴首饰的表现,可是实际上万别千差。内中当然不乏百万富翁之千金,可是也有贫民窟穷人子女。她们的态度更是因人而异,有些南方来的女生还以为和有色人种的同学贴邻坐在一起为破天荒,却还有些女孩子偏望与有色人为伍。还有醉心东方文化的女子专爱与东方人接近。有的以广交异性对手为荣,也可以增加经验,有的却又深居简出,一有对手即必涉及婚嫁,也真是非礼勿视。有些女孩子二十岁不到,已怕找不到对象不能结婚;也有些刚二十多岁即早已“曾经沧海难为水”。这样谁能找到理想的搭档?谁敢贸然邀请?

后来我和几个女孩子混熟,她们告诉我:有些女生虽在月经期间,一有邀请不愿错过,于是用冷水淋浴止住月经,回头再用热水冲回。也有女生望与教授交游可以在考试时得到高分,或者提及某人钱多,“他会邀请我吃牛排”。也有女生与人交游而产生不良后果。这也是避孕丸尚未发明之际,女生可以往密大的卫生处查验。也由这些女孩子告诉我,恐怕自己已怀妊的女生到卫生处检验的时候不用自己本名而冒用周边已婚同学的名字充数。但不论真名与假名,如果结果是正面的,可能使受验之人疯狂。

安亚堡有几处幽暗的街头尽端(dead end)不时有男女停车在侧。有一夜我与女友效法于桑间濮上之际突然有强烈的电光照在头上。只因我们谈得开心,没有觉得巡逻警察之来临。他看到我们衣衫完整,只查看我的驾驶执照。他又问我:“你知道安亚堡停车的规矩吗?”

我答说不知。他就指点:

“你要停车可以到福勒路那边靠休龙河去,在那里你可以停到十二点钟。”

我们照他的话开走,找到了指定的场所。可是刚离开了警察的监视,又遇到一群恶少年的骚扰,他们来打岔,还说秽亵言语。有一晚我们遇到三四个恶少年驾无顶汽车而来,我料知他们的目的在捣乱,于是开车疾奔而去。当中一人以一个啤酒瓶向我们方向掷来,幸亏没有掷中。他嘴里还说:“干完了吗?(All d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