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达姆(第2/2页)

曾有人问萨达姆之外长何以伊国如此粗蛮,他即说:“时间不够。”最近之电视节目有演放萨达姆接见西方学龄儿童之为人质者,他曾提出英国退出中东时,凭己意指定彼为一个国家,此为一个国家;在他看来所有的阿拉伯人,只是一个民族国家。所说带种族主义成分,可是并非没有理由。在他看来阿拉伯人口分置在约二十个大小国家,有些纯依旧日之部落组织,有些缺乏资源,有些富于石油却只供王公大人任意挥霍,并与西方国家打交道,应予以改组,即用武亦所不惜,这种着想原则上不能称为疯狂。所以女作家安密尔(Barbara Amiel)在《伦敦泰晤士报》写出:“很多阿拉伯的领袖及一般人民认为阿拉伯乃是一个民族国家,石油理论上归全国所有,(但事实上)极少数人物坐拥此资源。这种观点正确与否不论,其结果则是谁能将石油的利润作较广泛的分配即是他们的朋友,而且可以得到广泛的阿拉伯支持。”

事虽如此,一个联合国的国家,入籍近三十年,也早经伊拉克承认,只因为过去奥斯曼帝国在治理上曾一度将它隶属于今日之伊国,或者只因为与萨达姆的政治哲学不对头,即可以用武力否定它的存在,那又还要联合国何用?又何必牵扯上集体安全?今日已有少数的美国人认为布什之进军于沙特阿拉伯乃是“以打仗保证价廉的汽油”。可是原油的使用及于世界上大多数人口的衣食住行,也是很多工业先进的国家及待开发国家的经济血脉,影响到百万千万人的就业与失业和全球国际贸易之盛衰。其供应与一般的私人财产不同,目下之事实更不能认作完全是伊拉克“领导父亲”和科威特的“埃米尔”(emir)个人间之恩怨。

安密尔谓阿拉伯人为数二亿,要是团结起来可以成为一种可怕的力量,很容易产生误解。如果说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团结,无可阻挡,并且现在已有这样的趋向。如果西方国家与萨达姆的战端一开,一般阿拉伯人民的向背,非常值得考虑,即参加保卫沙特阿拉伯的部队亦然。可是说要以武力统一今日阿拉伯联盟的国家,则要超过希特勒的野心,阿拉伯联盟里的二十一个国家〔内中巴勒斯坦解放组织(PLO)有名号而无国土〕,所占土地自中亚腹地跨红海连亘整个北非海岸而达大西洋,虽说都属回教国家(叙利亚和黎巴嫩即有很多的基督徒),又都属阿拉伯语言通行之地〔埃及以西之柏柏尔人(Ber-bers)中则只有识字阶级操阿拉伯语〕,可是每一地区已有不同历史之背景,而且社会经济条件也不相衔接。纵说其中有改组的可能,可是要将之结合为一片,则为一种过时代的理想。日前阿拉伯联盟在开罗集会时,即有十二个国家赞成派兵保卫沙特阿拉伯以拒止伊拉克的侵略。即过去埃及和叙利亚组织阿拉伯联合共和国,也终至不欢而散。又巴兹党同在叙利亚和伊拉克抬头,而这两个国家迄今尚是死对头。

但是伊拉克以石油的收入在国家上头造成一种大权威,由外输入百分之六十至七十之食品,又低价分配于民众,即造成一种近乎全国皆兵的形貌,劳力不足则向埃及及巴基斯坦招募一百万劳工算数。其组成不能因下端严密构成的经济因素层层节制,结果只能采取寡头政治及人身政治。根据过去政局不稳的情形看来,非对内以特务监视、对外黩武,则团结堪虞。其情形有似汉武帝对卫青所说:“一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这种问题超过萨达姆做事之漫无标准。

现在代表联合国行问罪之师的国家也有它们的弱点。萨达姆固然穷兵黩武,但是谁供给他的武器?伊拉克不产飞机不制战车,他大部的装备得自苏联。迄联合国制裁之日,苏联才声明终止军火的输送。以色列炸毁之核厂则得自法国。贩卖军火于伊拉克牵连了很多国家。美国至少已供给直升飞机。很多国家明则禁止对伊输出军火,实际开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概伊拉克每年一百四十亿美元之军事预算引诱力过强,无法禁拒。(待开发的国家固然可以说在军备竞争的条件下,外销军火可以减轻一部分财政上的负担。先进国家既如是,穷困的国家不能不效法。此种说法成理与否不论,实际上则是武器更为泛滥之由来。)

今日世界乃是石油生产之世界。其消耗率按人口计,美国每年逾每人一千加仑(包括用于制造等用途)。如果照现在之消耗率继续下去,现有地下储量在美国、苏联及中国大陆部分统可以在十年至二十年间用罄。在波斯海湾各国或可支持九十年至百余年,中美、南美国家如墨西哥及委内瑞拉或可撑持八十年(也要靠已用罄国家之消耗率不加在这些国家头上)。可是资本主义国家之风尚,凡不能赚钱及利润小的事业统不能做,以致明知开发新能源为不可或免的出路,依旧支延马虎,所以一到中东政局紧张,立即手忙脚乱,更增加这地区的爆炸性。

在阿拉伯各国看来,美国一意袒护他们的宿仇以色列。而且今日美国人养尊处优,缺乏坚韧性。据战地记者的报道,刚派往沙特阿拉伯之士兵即以无冷气及啤酒为苦。我自己也已有了不能适应环境的毛病,可是回想年轻时于役印缅,当日所看到的美国官兵无此现象也。

我在学历史中保持的乐观,有在长时间远距离的基点上深信世界上不合理之事物经过一段折磨,终至于合理。不平衡的事物,则趋向平衡。但是当中的运转很少人能于事前逆睹。总而言之,今日世界上至大之纠纷,由于科技进展过速,先进国家已经过几十年几百年的培植,各种机构重重相因和科技的发展相始终,落后的国家想要迎头赶上愈不容易,因之不顾程序,只抓着力所能及的因素,有时做起事来没有分寸。萨达姆可以与希特勒相比,可是因此我也可以联想到慈禧太后之对所有国家一体宣战并对使领威胁。从这立场看来,技术问题之因素超过道德问题。目前这危机包括无限的变数,它们时间上之汇合(timing)愈非任何人可以掌握,所以此绝非单纯之军事问题,也不能有直接而完美的解决方案。

1990年9月10日《中时晚报》时代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