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6页)

致庸吓得再次躬身:“大哥——”致广怒不可遏,训斥道:“就凭你如此狂傲,这回去了太原府,也中不了举人,给我跪下!”致庸依言跪下,嘟哝道:“大哥,你……你别生气呀,我不过就是这么说说而已。”门外,长栓偷偷捂着嘴乐,致庸回头看他,恨恨地挤一下眼睛。致广呼呼直喘:“就你这样,到了太原府,我怎么能不担心!”曹氏赶紧上来圆场,同时对致庸使使眼色。致庸心领神会,不再嬉笑言语。

致广指着堂上高悬的“在中堂”三个字问:“当初乔家祖宗为我们三门分家,专为我们这一门立了这个堂号。你说说这是为什么?”致庸作出恭敬的神色,认真回答道:“孔子日,‘不偏不倚谓之中’。祖宗为我们三门立这个堂号,是要我们为人处事,不偏不倚,不急不躁,不疾不徐,行圣人之礼,遵中庸之道。”致广微微颔首,又问:“还有呢?”致庸忍不住低低吁了口气说:“哥,好像没什么了吧。”致广正色道:“有。你的名字叫致庸,就是爹娘据这个堂号给你起的。所谓致庸,就是学而致用,不尚空谈,就是逢事不走极端,就是要讷于言而敏于行,做人要敦实。”他越说越苦口婆心:“尤其为人不得轻狂,要规规矩矩,不能恃才傲物,觉得天下都不足取!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生员,出门在外尤其要收敛,比如掌管着你仕途的那些考官,不管人家说啥,你都应该低声下气,不能一句话不顺耳就像在家一样强词争辩,甚至由着性子跟人家吵架……”致庸渐渐不耐烦起来,忍不住嘀咕道:“天下本来就不足取也!至于那些考官,万一他们说出混账话来,我也要低声下气?”

他嘀咕的声音虽轻,致广还是听到了几句,立刻呵斥道:“胡说!人家是朝廷命官,讲的是圣人之言,行的是周公之礼,怎么会说出混账话?倒是你,念了几篇老庄,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把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致庸笑着分辩道:“哥,你是不是错怪我了,我不止念老庄,我更念孔孟,其实在我身上,出世之心和人世之心一样重!我……”曹氏向致庸连连摆手,频使眼色。致庸赶紧闭了嘴,这边致广又数落起来。致庸咧嘴吸了口凉气,然后容忍地微笑起来,等到致广喘息停顿的间歇,致庸逮住机会便拱手道:“大哥,天不早了,你也教训得够了,让我起来吧?”说着他便自个儿站了起来。致广深深看他一眼。致庸只好重新跪下,嘟哝道:“你看,还没完了!”

致广抬头问:“谁跟二爷一块去?”长栓急忙进来,回禀道:“大爷,我跟二爷一起去!”致广喘了一口气,叮嘱道:“太原府不是乔家堡,车多人多马多,撞伤了不是玩的。等会儿出了门,你们路上不能拐弯,一路直奔太原府;到了太原府,那些好吃好看好玩的地方,一概不能去!到了就住到咱们家的铺子里,交待曲掌柜,二爷住进去以后,只准在里头读书,除了去贡院应考,再不准他出门!”长栓不由看致庸一眼,心里暗自嘀咕,说这爷哪里能管得住啊,但口中他仍赶紧向致广应承:“是,是!”

致广示意曹氏和杏儿扶他站起,然后对致庸说:“你,起来吧!”致庸一骨碌爬起来,高兴地说:“谢大哥!大哥,大嫂,这回我可以走了吧?”致广没出声,示意杏儿拿出一封信来,然后说:“二弟,你去太原府,带上大哥这封信。”致庸伸手来接,致广挡住,沉声叮嘱道:“不要马上看,什么时候进考场,你什么时候看。”致庸一乐,笑着说:“大哥,什么信呀,你甭闹得像诸葛亮似的,派赵云出征还送给个锦囊……”他到底没敢说完,看看致广的神色,赶紧换个话头应承道:“是是是,我听大哥的,大哥不让我这会儿看,我就进考场时再看!”

他接过信,随手塞进口袋,对长栓眨眨眼,低声喝道:“还不快走?!”长栓赶紧跟着他快步走出。致庸快走了没几步,突然又折回来,看着致广迟疑着。致广厉声道:“又怎么了你?”致庸犹豫了一下,突然像小时候一样上前抱住致广,摇晃了两下,嬉笑着说:“哥,哥,你可答应我,我回来你的病就彻底好啦!”不待致广回答,他冲有点愕然的众人伸伸舌头,一溜烟地就跑远了,再没回头。

致广静静地看着他跑远,对弟弟最后那个孩子气的举动,他到底没忍住,两行清泪终于落了下来。他停了停,忽然扭头喊道:“鼓乐呢?鼓乐怎么停了!景泰他娘,我走不动了,你快出去送二弟……去应试!”一句话没说完,致广再也坚持不住,猛地向后倒去,口中喷出血来。曹氏大惊,扑上去抱住他,一迭声喊道:“大爷,大爷……快叫大夫啊!”致广勉强睁开眼,喘息着说道:“别声张,让致庸安心走!”曹氏眼泪滂沱而下。堂外,鼓乐又热闹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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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长栓所料,他们的马车沿着汾河的官道没赶多远,致庸就吹着口哨把他的鞭子抢了过来,然后自个赶着马车拐到了另外一个便道。长栓知道他要去哪里,又气又急,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由他了,但是不住地念叨着:“我的爷啊,明儿应试是大事情,您可千万不能耽搁啊!”致庸最后被他念叨烦了,手一挥在长栓的头上甩了一个响鞭,笑着说:“小子,别一本正经的了,难道你就不想去?”长栓脸一红,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致庸熟门熟路,不大一会工夫就进了祁县县城,在一家有点残破的后院门口停了下来。他跳下车,一边熟练地找了块垫脚的石头准备翻墙,一边嘀咕道:“江家真是不争气,瞧这后墙,塌了这么久也不修,墙这么矮,多不安全啊,还好我不是坏人啊……”没费多大劲,致庸就翻过了墙头往下一跳,不料想墙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大坑,他一跳正好栽在了那个坑里,半天才“哎哟,哎哟”地爬起来。致庸随便拍拍身上的土,接着就开始学起了蛐蛐叫,两长一短,非常规则。

不大会儿,二楼厢房便奔出两个年轻的姑娘,前头的那个姑娘额头饱满,一双眼睛长而清媚,容貌极是秀雅,一身淡雪青色的家常衫子亦把她衬托得异常清丽脱俗。致庸看着她由远而近地奔过来,饶他一直嬉皮笑脸惯了,也不自禁地微微涨红了脸,但他仍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继续鼓着腮帮子学蛐蛐叫,还微微背转过身去。那姑娘奔到离致庸十步远的地方,便放慢了脚步,越走越慢。原先落在后面那个丫鬟打扮的姑娘赶了上来,一看他俩这个架势,忍不住掩嘴“噗嗤”一笑,同时开始向院墙外张望。

“雪瑛——”致庸到底忍不住。他这一唤,雪瑛干脆停住不走了,头微微垂下,粉脸绯红。“翠儿,长栓在院子外面呢!”致庸笑呵呵地向外摆了摆头说。翠儿一听,脸也红了,当下颔首道:“乔二少爷好,我,我去外面看看。”说着她便赶紧知趣地去了院门外,一是替他们望风,二来则是见见也算青梅竹马的长栓。他们四个人打小便一起长大,感情颇深。雪瑛眼见着翠儿不见了人影,才慢慢抬头,看着致庸说:“你……你怎么来了?”致庸依旧笑嘻嘻的:“人家想你了,就来了呗!”雪瑛脸涨得更红了:“少胡说你!来了也不走大门#039;还像小时候那样爬墙头!马上就是举人老爷了,万一让我爹娘发现——”致庸一听,拉长了声调依旧笑嘻嘻地说:“我是为你好才爬墙进来的。现如今雪瑛人大心大,男女授受不亲,我要是从前门进来,姑父姑母一定不会让我见你。那时你就是再急着要见我,只怕也见不着了!”雪瑛“呸”了一声,又好气又好笑道:“别臭美了,你怎么知道人家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