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羊世界(第3/4页)

道德伦理永远是与实际利益冲突着的。官方永远在宣扬着圣人式的道德指标,而对这类宣传信以为真的人却经常成为被社会秩序迅速淘汰的对象。

当然,其中也有极少数人幸存下来,并且为自己赢得显赫的声名。著名的海瑞就是非常接近圣人标准的一位,他的家徒四壁似的清廉使他注定只能成为一个戴着光环的榜样而无法为更多的人效仿。对于整个社会,海瑞式的人物起着一廉遮百丑的重要作用。对于皇权来说,海瑞的这种作用怕是要比他实际的政治作为还重要上不知多少倍,因为把特例混淆成典型能够极大地有助于社会的稳定。而在一些冷眼旁观者看来,这样的情形却正应了《老子》中的名言:“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笙歌西第留何客,烟雨南朝换几家。

——孔尚任“烟雨南朝”用词工巧,明朝历十七帝的江山终于变做了“南明”。“扬州十日”之后,多铎的军队开始逼近南京。这时候的南京,不再是大王朝的帝都,而是南明弘光小朝廷的首府。

当初,朱元璋对全国子民加强思想钳制,八股取士,把“四书”限制在朱熹的《四书集注》的思想框架里,参加科举考试之人不得有任何的个人见解。科举制度给平民百姓提供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但是,这就像是一笔交易:任何人,如果想要改变命运,想要获得晋身之阶,就必须放弃个性而养成奴性,放弃思考而一味顺从,这简直和西方传说中的为了获得现实利益而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故事一样。

现实利益的诱惑是巨大的,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当诱惑足够大的时候,有几个人还情愿孤高自重呢?况且,即便有人想孤高自重也是要承担巨大的风险的——在明王朝初立的时候,科举的作用还没有形成,朱元璋迫切网罗人才任职做事,他的出发点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以,对那些拒绝被网罗的知识分子便不惜采取强硬手段。在朱元璋亲自编定的《御制大诰三编·秀才剁指第十》里面,记载着一段这样的事情:贵溪儒生夏伯启叔侄不愿被明政府征召为官,双双剁下了左手拇指以示决心,结果被朱元璋砍头抄家。这样的做法,在历朝历代的开国时期都属极为罕见。

虽然,后来的科举制度更加强调“胡萝卜”的作用,但“大棒”的余威却并没有就此消散。在胡萝卜与大棒之下,天下臣民渐渐按照朱元璋的心愿变成顺民,变成具有奴性的顺民,而读书人更是成了奴性最强、伪性最重的一个阶层。回顾宋儒张载的口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际当已成为广陵绝响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朱元璋也许更希望自己成为一大群绵羊的头领,而不是做一位人间的君王。

朱元璋为了培养顺民当真煞费苦心,亲自审读“四书”,结果发现《孟子》当中充满着“叛逆”思想。据说,当朱元璋读到其中“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一句时,大怒道:“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于是,删去《孟子》书中八十五条,包括“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语。

(按:我在上本书“扬州:选择与遗忘”一节中,万语千言其实主要便围绕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一句话,探讨即便不考虑处在第三位的“君”,而“民”与“社稷”孰先孰后——也就是约略用现代概念表述为人权与主权孰先孰后——的问题,本文中又将进行对“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阐述,竟然同是《孟子》中被朱皇帝删节的句子。)

但是,英明神武的朱皇帝忽略了这样的一个事实:“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单以这句话而论,它表明的道理是客观存在的,是先贤从社会现实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所以,即便把这句话从教科书里彻底删除,即便让全天下人都接触不到这一句“大逆狂言”,但人心和社会却都是按照这个规律走的。这就像即便你能把所有文字中和太阳东升西落有关的话全部删除,也改变不了太阳每天东升西落的这个客观存在。

所以,朱元璋制定律法再完善,再严密,惩治“贪官污吏”再果断,再狠辣,但既有权谋机心在先,又有随意司法在后,而顺民们伪顺之道即是权谋之道,最终,还是一场场以权谋对权谋的博弈。君待臣以权谋,则臣待君以权谋,“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形胜当年百战收,子孙容易失神州。

金川事去家还在,玉树歌残恨怎休。

徐邓功勋谁甲第,方黄骸骨总荒丘。

可怜一片秦淮月,曾照降幡出石头。

——吴梅村《台城》

一番风雨,清军入关。

“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按照人们通常对顾炎武这一说法断章取义的理解,此时此刻,不但是明帝国面临亡国之虞,大明子民离“亡天下”的日子怕也不远了。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南明朝廷其实已经符合“亡天下”的字面标准了:道德清议横行,腐败无能遍地,而权谋的博弈更加如同痼疾的恶化,愈演愈烈。这个时候,多铎的军队已经在“扬州十日”的屠杀之后继续进军,轻易突破了长江防线,逼近了南京。

南京上下慌乱一团。先是弘光帝秘密出逃,紧接着,权臣马士英也出城逃走了,剩下的南京重臣之中就该首推赵之龙了。当初,崇祯皇帝委任赵之龙守备南京,认为那里已经有了司礼太监韩赞周、兵部尚书史可法,如今再加上一个“与国休戚”的赵之龙,则“朕无忧矣”。而此时的赵之龙果然忙上忙下,辛苦非常,匆忙组织了南京临时政权,但其目的不是为了抵抗清军,而是安排和组织城中官员和百姓们的投降事宜。

整个南京城里,没有多少人反对赵之龙他们的决定。猜想一下,虽然接受异族统治会让人们感到非常不适,但趋利避害的现实主义和几代传承的顺民心态还是使他们作出了“明智”的决定,根深蒂固的顺民心态使他们对所谓“正朔”的顺从程度远远低于对强权的顺从程度,更何况,聪明的顺民们早已习惯了在博弈中求生存,在委屈中求发展。“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即便臣对君不以“寇仇”视之,最起码也同样视作草芥吧?极少数的满洲人摧枯拉朽式地横扫中原大地,非但很少遇到过真正有力量的抵抗,反而迅速吸纳着归顺过来的汉人势力,使自身的实力翻番地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