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沙锅说亮话(第2/3页)

“哎呀?”夷子被吓了一跳,“孟子一代宗师,道貌岸然的,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私生活哪!”

徐辟“呸”了一声:“不要侮蔑我们老师,都怪我记乱了,他老人家说的是:老婆是别人的,孩子是自己的。”

“哦,”夷子点头,“原来孟老师离过婚。”

徐辟又“呸”了一声:“别尽给我添乱!他老人家是说:老婆跟别人好,孩子……不对,不对,应该是‘老婆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唉,真不容易,总算想起来了。这是他老人家引用的一句俗话,意思是说……”

真难为了徐辟,一五一十,把孟子方才那一套长篇大论完整复述给了夷子。夷子直听得眉飞色舞,悚然动容。

“吁——”徐辟长长喘了口气,“可算说完了,脑仁都抽筋了。哎,夷之,说说你的看法吧。”

夷子把头凑了过来,神色严肃:“你说,到底孟老师,嘿嘿,到底他,嘿嘿,老婆是怎么回事,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徐辟大怒:“你可是学者哎,怎么这么三姑六婆的。合着我方才都白费劲了,说了那么多话!”

夷子赶紧收敛神色,仔细琢磨孟子的高论,越想越感到怅然,沉默了许久,最后只简单地说了几个字:“我明白了。”

孟子这里和夷子辩论的焦点是儒家和墨家的一处根本冲突所在。儒家主张厚葬,墨家主张节葬;儒家主张推己及人,墨家主张兼爱。有人考证说墨子当初先在儒家门下受教,但他很有独立思考精神,越来越对儒家教育不满,后来看《三重门》受到启发,决定学习韩寒,冲破旧的体制,另起炉灶,就这样有了墨家一派。

因为墨子的儒家渊源,所以他对儒家的弱点了解很深,观点处处针对儒家。咱们看孟子以铲除杨朱和墨翟的“异端邪说”为己任,对杨派、墨派的人物绝不手软,但他还只是遇见一个打一个罢了,可墨子攻击儒家却不一样,很有系统性,先把儒家观点条分缕析,然后逐一驳斥,在《墨子·公孟篇》里就有这么一段著名的对儒家的四评:

子墨子谓程子曰:“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然后起,杖然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又以命为有,贫富,夭寿,治乱,安危,有极矣……为下者从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

这是墨子和一位程先生聊天的时候说的。墨子以为,儒家的学说里有四大坏,足以毁灭地球。首先是儒家不信鬼神——墨子很看不起儒家这点,说公孟子(有可能就是在我们前文露过一小脸的那位公明仪)一会儿说没有鬼神,一会儿又说要恭恭敬敬搞祭祀,这不是两面三刀吗?墨子很瞧不起这样的,你要真是坚持无神论,这是你的信仰自由,可你就别一边宣扬无神论一边还弄什么神神鬼鬼的祭祀活动;你要是求神拜佛祈祷升官发财,我也不说你什么,可你别一边烧香磕头一边大谈无神论,这种作风实在太无耻了!

墨子这是没有理解孔子当初神道设教的深意,正如康德所言“为了道德的缘故,我们有必要假定上帝存在”。周代统治者的观念也是如此,这在前文已经介绍过了。也就是说,神道设教是为了现实社会的和谐秩序。这也就是康德所谓的“实践的设准”,为了某个现实的目的,我们需要把某些无法证实的事物假定为真。既然是假定为真,那很多真话也就很不方便说出口了,必须遮遮掩掩才好。墨子就是看不惯这点,真就是真,假就是假,没有什么假定为真一说,那纯粹就是虚伪。

墨家针对儒家的第二点就是丧事应该大张旗鼓地办,还是朴素节俭地办。墨子觉得儒在这点上和在上一点上一样虚伪:你们儒家既然不认为人死后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你们搞那么奢侈的丧事是为什么呀?是给死人看还是给活人看呀?墨子这里说的话很是刻薄,说儒家办丧事的时候,送葬的队伍就像举家大搬迁,而孝子守孝三年,也就是哭了三年,哭得身体吃不消了,没人扶就站不起来,不拄拐棍就走不了路,耳朵也聋了,眼睛也不好使了。要是人人办丧事都这样,那中国人全得熬成东亚病夫了。

但是墨子这话可有点儿夸张,事实上,儒家虽然对丧事很讲究,但也提倡中庸之道,凡事都有个度,并不是像墨子说的那样极端。

墨子第三点是反对音乐,觉得这东西是奢侈品。第四点是反对儒家的命运观。这两点暂不细表,以后再论。

这段议论还有个下文,很有趣:墨子这番话是在和程先生聊天时说的,程先生听了以后,批评墨子说:“你也太过分了,这不是毁人家儒家吗?”(甚矣!先生之毁儒也。)

墨子的回答是:“儒家要是没有这四项弊病,是我胡乱编排他们的,那我才叫过分,才叫毁人家;可儒家要是当真如此,我不过如实说了,那我可不叫过分,不叫毁人家,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儒固无此若四政者,而我言之,则是毁也;今儒固有此四政者,而我言之,则非毁也,告闻也。)

很多人都知道鲁迅有句名言:“说一个良家妇女是婊子,是骂人;说一个婊子是婊子,那不是骂人。”看来鲁迅这话至少可以追溯到墨子那里,也可以看出鲁迅那种犀利的词锋在两千多年前的墨子身上便已经有了。

单就丧事问题来说,我的感觉是,墨子看到的只是儒家强调丧礼的表象,觉得这实在繁文缛节,又虚伪得很——这种现象的造成要怪也只能怪那些儒家末流,就孔孟的本意来说,孝道到底是政治,政治是要强调尊卑关系的,高高在上的和低低在下的都要各安其位,狼和羊要和谐共处,复杂的仪式则使这种尊卑有序的感觉能够有效地得到突出和强调。而墨家主张的“兼爱”在实质上打破了儒家所强调的尊卑秩序,这在当时的社会是不可能被普遍化的。儒家是政治学派,墨家是宗教团体,这是他们的本质区别。

一般认为,墨家是任侠仗义、舍己助人的典范,又是贫下中农的立场,但也有学者持完全相反的态度。谁这么另类呢?又是郭沫若。郭先生觉得,墨家其实是站在王公大臣的立场上的,单说节葬这一点吧,普通老百姓你就是想他厚葬,想让他守孝三年,他也没可能做到啊——正守孝呢,村长叫你去给他家盖别墅去,你敢不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