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十九岁的决定

我对十九岁的你实在好奇,飞力普。

征兵令下来了,但是你不愿意去服兵役,即使是只有九个月。

“这是什么时代了,”那天越洋的电话,有点波声,好像海浪,但我听得清楚,你说,“德国还有义务征兵制,好落后!”

“德国的兵制容许你拒绝服役吗?”我问。

“当然,我把德国基本法第四条传给你看。”

我收到了,还是第一次看德国的宪法呢。开宗明义第一章就是“基本权利”,第四条规范的是个人价值观和信念的抉择问题:

一、信仰与良心之自由及宗教与价值观表达之自由不可侵犯。

二、宗教之实践应保障其不受妨碍。

三、任何人不得被迫违背其良心,武装从事战争勤务,其细则由联邦法律定之。

我知道了,你觉得你可以援用这一条,拒服兵役。

但是,很多国家,包括德国,不是都已经把公民“拒服兵役”这种选项,纳入法律规范了?不愿意服兵役的年轻人,可以服“替代役”,在各种医疗或慈善机构做义务的奉献。非常多的德国青年选择到非洲和南亚的开发中地区去做国际志工来取代兵役。

你说,“对啊,我宁可到柬埔寨去做志工。”

飞力普,我们还从来不曾讨论过这个题目。你坚定的态度,让我有点讶异。请问,十九岁的你,已经是个“反战主义者”了吗?

“不是,我不是‘反战主义者’。‘主义’,就是把它变为原则跟信条了,我觉得简单的‘反战’,也没道理。”

“怎么说?”

“你的国家被侵略的时候,不去打仗行吗?”你反问我。

喔,那你这一代人,还是有“国家”这个观念的喽?我其实没想清楚这问题,它太复杂、太庞大了。但是,我记得一件事。

一九九零年八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十二月,联合国给撒达姆.胡笙发出最后通牒:一月十五日之前,必须从科威特撤军,否则联合国将支持武力解决。二十八国的联合部队,已经聚集了七十二万五千的兵力,情势紧绷,战事一触即发。

我们家,距离法兰克福的美国空军基地那么近。一月十五日的最后时刻到了,我那么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盘据在大家心头的是:真的会有战争吗?熟睡中,我是被一种从来没听过的声音惊醒的——巨无霸的机器低空飞行的轰轰声音,震撼了整座房子,屋顶和地板,彷佛地震一样,上下跳动;床铺和书桌,被震得咯咯作响。一大群接着一大群的轰炸机,低低飞过我们熄了灯火的村镇和冰雪覆盖的田野。

在黑暗中看出窗户,外面不太黑,雪光反射,我甚至能看见雪块震得从松树上噗噗往下坠。

后来才知道,那一晚天摇地动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一个半月中,联军出动了十万架次的轰炸机,在伊拉克和科威特掷下了近九万吨的炸弹。

令我震惊的是接下来看到的画面:为了反对德国参战,有些德国的职业军人第二天走出了军营。他们在营房大门口,把枪放在地上,摘下头盔,放在枪上,转身离去。军人,把枪放下,这是一个重大的宣示。

你知道我对德国文化里的很多东西是怀有“偏见”的,譬如我觉得他们太拘泥形式、太好为人师、对小孩太不友善等等……

但是看着这些年轻人毅然决然地走出军营,我感受到这个文化里强大的自省力。因为上一代曾经给这个世界带来战争的灾难,他们的下一代,对战争特别地戒慎恐惧。

我不是说,走出或不走出军营、主战或反战是对的或错的。我想说的是,如果每一个十九岁的人,自己都能独立思考,而且,在价值混淆不清、局势动荡昏暗的关键时刻里,还能够看清自己的位置、分辨什么是真正的价值,这个世界,会不会有一点不一样呢?

只要你想透彻了,去当兵还是去柬埔寨做志工,亲爱的,我都支持你。

每一个个人的决定,其实都会影响到他的同代人,每一代的决定,都会影响到他的下一代。

爱,从来少不了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