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三更灯火五更鸡

二零零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台湾彰化县美和镇柯景星家

柯景星:八十九岁

大正九年,就是一九二零年,柯景星出生在这个传统的闽南三合院里,红砖房子,围着一圈茂密的竹林,竹林外是大片水光涟涟的稻田。二十二岁时离开这个家,再回来已是十年后。

我来看他时,他已是九十岁的老人。三合院已经倒塌,正厅的屋顶陷落,一地的残瓦断砖,压不住黄花怒放的野草。雨渍斑驳的土墙上,还挂着一个木牌,毛笔墨汁写着家族的名字。“是祭祀用的,”他说。

木牌腐朽,铁钉也锈得只剩下半截。柯景星看着木牌上模糊的名字,指着其中两字,说,“这是我爸爸。”

半响,又说,“我爸爸常教我念的一首诗,我还记得两句: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图:「十年不见儿子,母亲看你第一眼,说什么?」,「什么都没有说。只说, 你住二房,二房在那边。」】

柯景星的记忆在时光的冲洗下有点像曝光过度的黑白照片,这里一条线,那里一道光,时隐时现,但是,轮廓和灵魂,真的都在。

龙:你跟我说一下那四十六个人是怎么回事?

柯:队长杉田鹤雄就命令我们杀人,那把军刀上还有天皇的菊花。不服从命令,我们就要被杀。

龙:你们杀俘虏的时候,俘虏站在哪里,你在哪里,长官在哪里?

柯:四、五十个俘虏,我们把他们围起来。杉田鹤雄就喊说,“上子弹!”然后就通通用刺刀刺死;之前有教我们刺枪术。教我们刺枪术的教练是在日本天皇前面表演第一名的。

龙:四、五十个俘虏被围起来,有多少个台湾监视员在那里?

柯:十几个人。

龙:你是说,你们杀这四、五十个俘虏,不是开枪,全用刺刀?

柯:开枪危险,开枪怕打到自己人。都用刺的,一个一个刺死,我站在比较远的旁边,有一个印度兵逃来我的脚边,我跟他说,“这是天要杀你,不是我要杀你。”我就刺了他一刀。还有一个在喊救命,是个英国兵。一个清水人叫我杀他,我说你比较高你怎么不杀他,你比较高才刺得到啊。那个英国兵躲在水沟里喊救命。他如果不喊救命就没有人知道他躲在那里。我说,清水人你比较高,你去杀他。

龙:人都杀完之后,四、五十个尸体怎么处理?

柯:我们就挖一个大洞,全部放进去。

龙:然后你们怎么湮灭杀人的证据?

柯:人的头骨多脆、多大,你知道吗?

龙:把这四、五十个人杀了之后,你去哪里?

柯:有个人挑水来,我们把它喝光。继续住在那里。

龙:现在俘虏营都空了,盟军马上要到,你们还住在那里在等什么?

柯:我们也走了,想要回古晋,可是到不了,那时候……太久了,忘了。

龙:请描写一下审判的过程。

柯:一群人坐在椅子上,都是台湾兵。旁边有旁听席。一个耳光换五年。

龙:澳洲俘虏出庭指证你们打他们耳光?

柯:打耳光就是在白河训练的时候学的。

龙:当场被宣判死刑,那时感觉?

柯:感觉是——我真的要死了吗?死了还没人哭啊。第二天改判十年,很高兴。

龙:被判十年,最后坐了七年半的监牢,你觉得这惩罚公平吗?

柯:既然我有杀死一个人,我说是“天要杀你、不是我要杀你”。

龙:那你觉得七年半是应该的还是怎样?

柯:七年半是英皇登基所以被特赦。

龙:我知道,但你觉得自己判刑是冤枉还是罪有应得?

柯:那时候也没想什么,有杀死人被关也是应该的。

龙:家里的人知道你的遭遇吗?

柯:都不知道。不能通信。我要是知道我父亲那时已经死了,我就不回台湾了。我就在日本入赘。

龙:释放后最后终于回到台湾,看到基隆港,心里在想什么——有哭吗?

柯:没有。

龙:你一个人从基隆搭火车到了故乡彰化——有人到车站来接你吗?

柯:没有。到彰化车站后用走路的,一直走一直走,走回来老家。

龙: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柯:只剩下我的母亲。

龙:十年不见儿子,母亲看你第一眼,说什么?

柯:什么都没有说。只说:你住二房,二房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