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卫兵变俘虏

我找到了比尔。八十多岁了,住在澳洲雪梨。写了一个电邮给他,一个小时以后,比尔的回邮就在我的计算机上出现。

他说,并非每一个俘虏营都是地狱,也并非每一个监视员都是魔鬼。被送到古晋俘虏营时,比尔受伤,还有福尔摩沙监视员帮他受伤的手臂细心地做了一个吊带,以免他接受审讯时伤势变得更严重。

当俘虏营的每日配给定粮降到零的时候——因为日军自己都没得吃了,传染病就像风吹一样,轻轻一扫,就让一个人倒地死亡。俘虏们每天都在抬战友的尸体,挖坑、掩埋,然后用一块残破的木板,插进土里,写上名字和生死年月。那是一个巨大的乱葬岗。

比尔在山打根作战俘时,台中的周庆丰是山打根的监视员。几乎和比尔同年,现在也是八十多岁的周庆丰,住在老家台中。他记得,“阿督(白种人)病亡时,并排躺在地上,以军用毛毯包裹,伙伴站在身旁,面对面,十分亲近。一阵低头祷告后,失声痛哭……。”[114]一九四五年终战以后,人们才逐渐、逐渐知道,光是山打根比尔所属的一千五百名澳洲战俘,三分之一的人受凌虐而死。

东京战犯审判结果所透露的是,盟军在日军俘虏营中总共有三十五万人,每一百个俘虏中有二十七个人死亡,是盟军在德国和意大利的战俘营中死亡率的七倍。高出这么多,令人惊骇,但是,在日军战俘营中的中国人,死亡率比白人要高出更多、更多。

战争结束,幸存的比尔,还有堪萨斯农场小黛的爸爸和伙伴们都回家了,福尔摩沙的监视员,走上了他们青春结伴出发时作梦也想不到的命运。在战后的对日本的审判中,一百七十三个台湾兵被起诉,其中二十六人被判死刑。

翻开台籍监视员起诉书上的“起诉理由概要”,读来血迹斑斑,怵目惊心:

——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三月三日于拉包尔的丸木附近,将中国俘虏二十四名驱入坑中后以火器杀之。又在三月十一日于同地,以同样方式杀害中国俘虏五名。

——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于拉包尔……谎称带三名中国劳动者住院医疗,结果却将其斩杀。

——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七月四、五日间于拉脑,澳洲俘虏XX在前往作业途中病倒,遭被告踢头、腹、睪丸,于翌日死亡。

——昭和二十年八月一日于英领北婆罗洲的拉脑附近,非法杀害姓名不详俘虏约十七名……

二十二岁的的柯景星和其它六个台湾青年同列被告,起诉理由是:

于北婆罗洲的美里及其附近,射杀及刺杀四十六名俘虏。[115]

这七个人一审判决死刑,一个月后再审,改判十年徒刑。

几个月后,一九四六年初,这些判了刑的台湾青年被送到了新几内亚的拉包尔。

拉包尔,战争时是日军囤兵重镇,因此也是盟军轰炸标的,战争后,是太平洋战区的审讯中心。当盟军俘虏被解救,一艘一艘船舰来到拉包尔码头把他们接走的同时,本来监视俘虏的台湾兵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俘虏,像羊群一样送进了原来囚禁盟军的俘虏营。俘虏营的设施他多么熟悉啊,一切如旧,只是现在俘虏变成了卫兵,卫兵变成了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