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船要开出的时候

二零零九年二月二十五日

台湾台东卑南乡泰安村,陈清山家中陈清山:八十一岁

吴阿吉:八十一岁

陈清山和吴阿吉,十七岁时,走出台东卑南的家乡,到了国共内战的战场,六十五年以后,和我一起坐在老家的晒谷场上聊天。我们坐在矮椅上,不断有五、六岁的孩子,赤着脚,张着又圆又大美丽得惊人的眼睛,俏皮地扭着扭着黏过来,想引起我们的注意。羽毛艳丽的公鸡在我们椅子下面追逐母鸡,一个卑南族的老妈妈用竹扫帚正在扫地。太平洋的风,懒懒地穿过椰树林。

我很想闭起眼来,专心一意地听他们的口音:那竟然是卑南音和河南腔的混合。

少年时离开卑南家乡,他们在大陆当国军,然后当解放军,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了五十年,故乡只是永远到不了的梦,因为故乡,正是自己炮口对准的敌区。

【图:我们坐在矮椅上,不断有五、六岁的孩子,赤着脚,张着又圆又大美丽得惊人的眼睛,俏皮地扭着扭着黏过来,想引起我们的注意】

陈清山在山东战役被解放军俘虏,换了制服,变成解放军,回头来打国军时,受了伤,“喏,你看,”他把扭曲变形的手给我看,“被国军的机关枪打的。”

那时吴阿吉还在国军阵营里,他得意地笑,说,“会不会就是我打的?”

很难说,因为过几天,吴阿吉也被俘虏了,换了帽徽变成解放军,跟陈清山,又是同袍了。

两个八十多岁、白了头的卑南族少年,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斗嘴,说到高兴处,你一句我一句又合唱起解放军歌来。五十年岁月如清风如淡月,我看得呆了。

龙:一九四五年光复的时候,你们俩人在做什么?

陈:在家里种田。

龙:乡下怎么知道招兵的?

吴:日本投降以后国军就来了。

陈:我记得那个时候大家集中在集会所,一起听。

国军来这里,来了以后他讲的是去做工,那个时候我们很穷没什么吃,要做工要赚钱,所以我们去了。

龙:你以为是去做工,不知道是去当兵?

陈:他没有讲是当兵。

吴:国军问我,你想干什么,我说我要去读书,他们讲读书可以啊,你到我们那个地方去,保证给你学。

龙:你们家就你一个当国军吗?

吴:我一个人,我哥哥去当日本兵了。

龙:入伍,送到基隆去受训,受什么训?

吴:立正稍息!

陈:射击子弹!不过,也有学文化,还学政治。

龙:那时候认识汉字吗?

吴:认的是日文。中国字不认得。

陈:也不懂北京话。

龙:被编入的那个班,一个班多少个人?

吴:一个班十二个。除了班长副班长以外都是台湾人——龙:到了哪里才知道是当兵呢?

陈:到基隆以后,给我们发枪,发枪以后才知道,我不是做工,是当兵。

龙:你们穿什么制服?

吴:就是那个国民党的士兵衣服。

龙:有绑腿吗?

吴:有。

龙:穿什么鞋子?

吴:布鞋。

陈:不是啦,是日本军鞋。接收日本人的。

龙:基隆的三个月里头,台湾兵有没有逃走的?

陈:有。被抓回来打。

龙:怎么打法?

陈:用棍子打,用枪戳他,在淡水那个最厉害了,打的狠!

吴:淡水那个在底下用棍子打。

陈:还有一个用刺刀刺他。

龙:所以你们就不敢逃啰?

陈:我都不敢跑,那个阿美族的十三个人一块逃跑,最后在台北抓到,都抓回来了。都是台东人,打的不轻。

龙:记得第一次挨打吗?

吴:那个时候是我到高雄山上逃跑掉了,逃跑。山上到处都是兵,把我抓起来了。挨打喔,那个棍子那么大,“啪啪”打屁股。

陈:你挨打,我没挨过打,我很听话。

吴:他是很听话,很老实。

陈:老老实实的跟他们,他们还赞扬我,我训练的好,连长还比大姆指。

龙:什么时候知道要被送到大陆去的?

陈:他们跟我们讲只是“行军”,轻装,什么都不要带,连背包什么都留在兵营里面,说是行军回来再吃午饭,可是走到快下午,就走到高雄海港了,一看到大轮船,我就知道要上船了。

龙:描写一下事前的准备吧。你们有枪吗?

吴:枪被老兵拿走了。

陈:老兵拿枪看守我们,后来我才知道,“老兵”也是抓来的“新兵”。四川的,湖南的,安徽的。他们也想家,晚上也哭。

龙:高雄码头上,什么光景?

吴:满满是军人。

陈:上船以后还有逃跑的,有人从船上逃跑,跳海,跳了以后就有机关枪射过去,死了不少人……

龙:到了码头,看到船,知道要被送去大陆,你在想什么?

陈:心里很不好受,我要离开故乡了;但是去就去吧,死就死吧,你也没办法啊。我记得很多人哭,在船上,有的哭着跳海,有的在船舱里面痛哭。

龙:船上约有多少人?主要都是台湾兵,跟你们一样十六、七岁的人?

陈:一个团,大概一千多人吧。大多是台湾新兵。

龙:在船上哭成一团?

吴:哭喔,还是孩子嘛,像我拚命哭,哭有什么用,没有用,想回家去,回不了家了。

龙:那你们家里的人,知不知道你们到了大陆?

陈:不知道,出来以后都没有通过信。

龙:上船的时候,好像也有很多战马上了船?

陈:马,有,一个团有几匹马过去,有的掉到海里,有的死了,死了就丢到海里。

龙:船到了上海,你才知道到了上海?

陈:对啊。在上海没有停,坐了火车往北走,到徐州是晚上了。很冷,穿的那个棉衣很薄。

武器也换了,原来是三八式,日本的,后来换七九式的枪,国军的步枪。

龙:不是有两个原住民,在上海码头仓库里过夜,第二天早上就冻死了,被抬出去?

陈:当时有听讲。不过不在我们这个班。

龙:你们在高雄登舰之前,知不知道大陆在打仗?

吴:我不知道

陈:我知道,说有共产党。

龙:所以从高雄到了上海,上海到南京,南京到徐州。在徐州做什么?

陈:在那里三个月,顾飞机场。

吴:抓共产党的游击队。

陈:我们抓了一个戴草帽背背袋的,他说他是老百姓,班长就不信,就把他捆起来了,一直盘问他,说他是间谍吧,一直打,吊在树上吊起来打。

龙:你怎么被俘的?

陈:我们跑啊,共军在后面追,之后就打枪,就把我的腿打伤了,我也走不动了。很害怕啊,听说被解放军逮了以后,会割鼻子,砍耳朵,会枪毙,我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