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我是台湾人

台湾总督府的统计说,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为止,台湾因为美军轰炸而死亡的有五千五百多人,受轻重伤的有八千七百多人。

战争期间,当作军夫、军属以及“志愿兵”被送到中国和南洋去做苦役、上战场的,有二十万人。

运到日本高座海军航空兵工厂作“少年工”的,有八千四百多个台湾孩子。战争结束时,三万三百零四个台湾青年为日本牺牲了性命。

八月十五日,当天皇紧绷而微微颤抖的“玉音”从广播里放送出来的那一刻,台湾人,究竟是战败者,还是战胜者呢?

八月中,刚好是中元普渡。台北万华龙山寺庙埕里人山人海,香火缭绕,庙埕外小吃摊熙熙攘攘。舞狮的动作特别活泼卖力,人们的笑声特别轻松放肆,孩子们嬉闹着向狮子丢鞭炮。卖中秋月饼的商店,已经把文旦和月饼礼盒堆到马路上来了。[80]作家黄春明说,天皇宣布日本战败的那一天,他的祖父兴高采烈,觉得“解放”了;他的父亲,垂头丧气,觉得“沦陷”了。十岁的宜兰孩子黄春明,睁大了眼睛看。

是不是,刚好生在什么年份,那个年份就界定了你的身分认同?

台南医师吴平城,在一九四四年九月被征召到南洋。五十九个医师、三个药剂师、八十个医务助手,在高雄港搭上了神靖丸,开往南洋前线。太平洋海面已经被美国的空军控制,神靖丸以“之”字形曲折航行,躲避轰炸。几乎可以预料的,这是一艘地狱船。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神靖丸在西贡外海被炸,船上的三百四十二名乘客死了两百四十七个。

活下来的吴平城,被送到越南西贡,照顾日本伤兵。八月十五日,他在西贡军医院里和其它三百个医院的员工肃立在中庭,低头聆听天皇的宣布。身为台湾人,吴平城心中只有欢喜,最克制不住的冲动,是马上回到亲爱的家人身边。军医长对吴平城——现在他还叫“山田”,说:“山田,从此你是中国人了,我们是日本人,以后有机会中国和日本合起来打美国吧!”[81]吴平城还没答话,同是军医的日本人田中大尉已经发难,板着脸冲着军医长说,“军医长,您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说出这种话来。日本就是有太多人想法和你一样,想统一全世界,要全世界的人统统讲日语、穿和服,才会到今日凄惨的地步呀!”

西贡军医院里只有两个台湾医师。山本军医长询问两人愿意与日军部队同进退,还是选择脱离,两个台湾人选择离去。第二天,两位台湾医师领了薪水,坐三轮车离开,发现军医长带领全体工作人员列队在医院大门口,对两名台湾同仁脱帽敬礼。极尽隆重的送别。

【图:一九三七年入学台北帝大医学院的一班】

“这是日本海军惜别时的大礼,”吴平城心中深深感慨,“从此大家变成陌路的异国人了,他们还是尽到最后的礼节。”

翁通逢是嘉义人,东京东洋医学院毕业。吴平城搭上神靖丸的时候,东京已经被美军炸成焦土,满目疮痍,翁通逢决定赶快离开岌岌可危的日本,到满州国去。

他没有听见十五日天皇的广播。早在八月九日凌晨的黑夜里,新京长春的空袭警报突然尖声响起,惊醒了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市民。炮火和坦克车很快就进了城,苏联的红军打进来了。

很多台湾人这才赫然发现,讯息灵通的日本人,早已“疏开”到城外。讲日本话、穿日本服的殖民地台湾人,没人通知,后知后觉地还留在城里头。害怕红军的暴行,也恐惧满州人的复仇,台湾人聚集起来自力救济,存粮、雇车、找路,开始个别逃难。

翁通逢一群人带着两袋米、一包豆子、一袋盐,就上路了。长春市东区伊通河畔有桥,通往二道河,是出城必经之路;在日本人的统治下生活了十四年的满州人,这时守在二道河的桥栏上,专门“堵”日本人,见到就杀,“以至于溪水一两日都是红色的。”[82]日军在战时鼓励大约数十万的日本平民来满州“开拓”,大多数是本来就贫苦的农民。八月十五日以后,这些开拓民突然成为没有人管的弃民。

翁通逢认识一些开拓民,听说有些人流离到了长春,特别赶到长春的“日人在满救济协会”去看望,却发现,一起从北满南下的人,死了三分之一。

在一间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睡了将近十个人,其中好几个已经硬了,躺在活人中间;活人没有力气站起来,把身边朋友和亲人的尸体抬走。

台湾人在东北小心地活着;苏联兵四处强暴妇女,穿着军服当街行抢。苏联兵走了,八路军来了;八路军走了,国军来了;国军走了;共产党又来了。满州人称日本人为日本鬼,称台湾人为第二日本鬼。在每一个关卡,台湾人都要努力证明自己不是日本人,会说一点蹩脚国语的,就大胆地说自己是“上海人”。会说客家话的人,这时发现,用客家话大声喊,“我是台湾人”,成了保命的语言。

翁通逢医师决定离开东北逃回台湾是在一九四五年,那是一个冰冷的劫后余生的冬天,他看见战败国的人民的遭遇:

那时是十一月,看到一群从北满疏开(疏散)来的年轻人,大约有一百人左右,都是二十来岁。本来年轻人应该很勇、有气魄,可是他们的衣服竟被扒光,身上只用稻草当衣服遮着,在零下二十度里,走路垂头丧气。

我看他们走路不大稳,心想这群人大概活不了多久了。我尾随在后,想看看他们住在哪里?

他们住进一个日本人的小学校,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光是冷就冷得厉害了。经过三个星期我再去看,学校运动场像个坟墓。

我想,到了夏天那个死人坑会流出死人水,流行病可能就发生,看来不离开东北不行了。

【图:一九四五年,成千上万的台湾人在澳洲和新几内亚的码头,等候遣返。两个福尔摩沙的孩子,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