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大出走

【图:秦皇岛撤退,黄绍容摄于一九四八年】

所有的事情是同时发生、并行存在的。

十二月的大雪纷纷,静静覆盖在苏北荒原遍地的尸体上,像一块天衣无缝的殡仪馆白布。

上海那灯火繁华的城市,在另一种动荡中。十二月二十四日是一个星期五,《上海申报》刊出一则消息:“挤兑黄金如中疯狂,践踏死七人伤五十”。心急如焚的五万市民涌进外滩一个角落申请存兑金银,推挤汹涌中,体力弱的,被踩在脚下。人潮散了以后,空荡荡的街上留下了破碎的眼镜、折断的雨伞、凌乱的衣服,还有孩子的孤伶伶的鞋。

南京和上海的码头上,最卑微和最伟大的、最俗艳和最苍凉的历史,一幕一幕开展。

上海码头。黄金装在木条箱里,总共三百七十五万两,在宪兵的武装戒备下,由挑夫一箱一箱送上军舰;挑夫,有人说,其实是海军假扮的。

南京码头。故宫的陶瓷字画、中央博物院的古物、中央图书馆的书籍、中央研究院历史研究所的档案和搜藏,五千五百二十二个大箱,上船。

故宫的文物,一万多箱,运到台湾的,不到三分之一。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开始,这一万多个油布包着的木箱铁箱就开始打包密封,已经在战火中逃亡了十几年。

【图:柏杨】

负责押送古物的那志良年年跟着古物箱子大江南北地跑,这一晚,躺在船上;工人回家了,码头静下来了,待发的船,机器发出嗡嗡声,很远的地方,不知哪个军营悠悠吹响了号声。长江的水,一波一波有韵律地刷洗着船舷,他看着南京的夜空,悲伤地想到: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岁月呢?[67]一月二十一日,北平的市民,包括柏杨、聂华苓、刘绍唐,守在收音机旁,听见播音员的宣布:

“请听众十分钟后,听重要广播。”五分钟后,说,“请听众五分钟后,听重要广播。”第三次,“请听众一分钟后,听重要广播。”

傅作义守卫北平的国军,放下了武器。

十天后,解放军浩浩荡荡进城。街上满满的群众,夹道两旁。这群众,大多数是梁实秋笔下的“北平人”,也有很多溃散了的国军官兵。柏杨、聂华苓这样的人,冷冷地看着历史的舞台,心中充满不安。年轻的大学生却以“壶浆箪食,以迎王师”的青春喜悦欢迎解放,乘着还没来得及涂掉国徽的国军十轮大卡车,在解放军车队里放开喉咙唱歌。

突然有个国军少校军官冲出群众的行列,拦下卡车,一把抓住驾驶座上的两个大学生,边骂边泪流满面:“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大学生,政府对你们有什么不好?当我们在战地吃杂粮的时候,你们吃什么?雪白的大米、雪白的面粉、肥肉。可是,你们整天游行,反饥饿,反暴政。你们饥饿吗?八路军进城那一天起,你们立刻改吃陈年小米,连一块肉都没有,你们却不反饥饿,今天还这个样子忘恩负义,上天会报应的,不要认为会放过你们。”[68]后来在台湾参与了雷震的《自由中国》创刊的聂华玲,刚刚结婚,她窜改了路条上的地名,和新婚丈夫打扮成小生意人夫妻,把大学毕业文凭藏在镜子背面,跟着逃亡的人流,徒步离开了北平。

【图:刘绍唐】

后来独创了《传记文学》以一人之力保存一国之史的刘绍唐,刚好在北京大学修课,被迫参军,看了改朝换代之后第一场晚会戏剧。美貌的女主角是一个努力设法改造自己的女兵,穿着一身列宁装。一个诗人爱上了她,她也回报以无法克制的热吻,但是当诗人用最深情缠绵的语言向她求婚时,她突然倒退两步,毅然决然拔出枪来,打死了这个诗人,剧终。这是她为了思想的纯正而拔枪打死的第四十一个求爱者。剧本是个俄文改编剧,剧名叫做“第四十一”。[69]

已经成了正式“解放军”、穿着军装的刘绍唐,一年以后,制作了假护照,不断换车、换装,像间谍片的情节般,一路惊险逃亡到香港。

这时候,后来成为《中国时报》驻华盛顿特派员的傅建中,是个上海的初中生。北平“解放”

以后四个月,在上海的街头看着解放军进城。各种节日的庆典,学生被动员上街游行、唱歌、呼口号,他睁着懵懵懂懂的大眼睛,觉得很兴奋,摇着旗子走在行列里。

七岁的董阳孜——没人猜到她将来会变成个大书法家,也在上海读小学,开始和其它小朋友一起学着扭秧歌,“嗦啦嗦啦多啦多”,六十年后她还会唱。比她稍大几岁的姊姊,很快就在脖子系上了红领巾,放学回到家中,开始热切而认真地对七岁的阳孜讲解共产主义新中国。有一天,姊姊把她拉到一边严肃地告诫:“如果有一天妈妈要带你走,你一定不要走;你要留下来为新中国奋斗。”

【图:董阳孜】

国民党的飞机来轰炸上海的工厂和军事设施的时候,阳孜的妈妈被低空飞机打下来的机关枪射中,必须截肢,成了一个断了腿的女人。即便如此,两年后,这行动艰难的年轻母亲,还是带着阳孜和小弟,逃离了上海。

在上海火车站,系着红领巾的姊姊,追到月台上,气冲冲地瞪着火车里的妈妈和弟妹。

“我到今天都还记得姊姊在月台上那个表情,”阳孜说,“对我们的‘背叛’,她非常生气。”

张爱玲,用她黑狐狸绿眼睛的洞察力,看了上海两年,把土改、三反、五反全看在心里,就在阳孜被妈妈带上火车的同一个时候,也悄悄出走,进入香港。

那都是后来了。当林精武逃出徐蚌会战的地狱,在雪地里拖着他被子弹射穿而流血的脚,一步一跳五百公里的时候,上海的码头,人山人海。很多人露宿,等船。船来了,很多人上不了船,很多人在拥挤中掉进海里。

有些上了去的,却到不了彼岸。

悲惨的一九四八年整个过去了。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七日,除夕的前一夜,冷得刺骨,天刚黑,太平轮驶出了黄浦港。淞沪警备司令部已经宣布海上戒严,禁止船只夜间行驶,太平轮于是熄灯夜行,避开检查。十一点四十五分,太平轮和满载煤与木材的建元轮在舟山群岛附近相撞,十五分钟后沈没。随船没入海底的,有中央银行的文件一千三百一十七箱、华南纱厂的机器、胜丰内衣厂的设备、东南日报的全套印刷器材、白报纸和数据一百多吨。当然,还有九百三十二个人。[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