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山岩岩,海深深(第2/3页)

学校设在塞班岛;“塞班”,是残酷血战的代名词,在关岛附近,面积比香港岛略小,战前是日本领土。一九四四年美军强攻塞班,日军战死三万多人,守将南云忠一自杀。三万居民中,两万多人死于战火,另外四千多个老弱妇孺跳悬崖自杀。

受训的年轻人学习爆破桥梁、抢滩登陆、打阵地战等,还有跳伞。在塞班干校训练一年零两个月以后,学员就被送回日本基地,最后的主要任务是:空投大陆。四人一个空投小组,选择的空投点通常是游击队员的家乡。山东流亡出来的,空投山东;湖南出来的,空投湖南,因为你必须对那个点的周遭环境,了如指掌。

在港大的教授餐厅里与蒋震闲聊一九四九——对于像他这样从一九四九年的艰辛中白手起家的人,我有一种特别的尊敬。不知聊到了哪里,我随意说,“我发现关于香港的‘第三势力’的资料特别少,问了很多香港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像谁都不知道似的。”然后我给自己加点咖啡。

蒋震接过去说,“是啊,自由中国运动。”

我吓了一跳,咖啡壶在我手上悬在半空——会把“自由中国运动”这几个字这么不经思索说出来的,历史学者除外,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蒋先生知道内情?

他看着我吃惊的神情,笑了,说,“我就去了塞班岛!”

蒋震是香港极受尊敬的实业家。一九二四年出生在山东河南交界的荷泽,一个极为贫困的家庭。和千万个与他同时代的爱国青年一样,他也当了兵,从山东一路打到广州,部队溃散,他就随难民潮来到了香港。

所有的苦工,他都做过,在码头上扛重物、在纱厂里打杂、在矿场里挖地。一九五八年,三十五岁的蒋震拿出仅有的两百港币,和朋友创设机器厂,发明了全世界第一部十盎司螺丝直射注塑机,奠定了他的实业王国。为了回馈乡土,他又成立基金会,专门扶植中国大陆的工业人才培训。

蒋震说,要从调景岭说起,因为他也进了调景岭难民营。

“啊……”我看着他,“没想到。那——您原来属什么部队?打过什么战役?”

【图:】一说「整编十一师」,一说「南麻战役」,我就知道他真正经历过了什么。(年轻的蒋震)】

“整编十一师。打过很多仗,譬如南麻战役。”

我看着这位极度朴实的霭霭长者,简直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一说“整编十一师”,一说“南麻战役”,我就知道他真正经历过了什么。我一时无法把“香港实业家蒋震”与胡琏将军的彪悍十一师和可怕的南麻血战做连接。

一九四七年七月,整编十一师在山东南麻就地防守,广设防御工事,周围建筑了上千座大大小小的子母地堡,纵横交错。解放军的名将陈毅和粟裕以五倍于国军的兵力主攻。激烈的炮火交织七天七夜,战役结束之后,解放军损失惨重,宣称一万四千人阵亡,国军方面则公布“歼灭”两万人,“生俘”三千人,自己牺牲了九千人。这是粟裕少有的挫败,从此役开始,解放军严肃地检讨应付国军子母地堡的作战策略。

南麻七天战役结束,荒野中留下了三万个青年人的尸体。

实业家蒋震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塞班岛的结业学员在空投任务前,每人发配的装备是:手枪、冲锋枪、弹药、发报电台、足够一月吃的干粮、人民币,然后就被飞机秘密地送到某一个省的山区,跳下去。

有的人,降落伞没打开,当场摔死。大部分的人,一落地就被当地的居民给绑起来,送去枪毙。

我看看蒋震——他如果被空投到山东,怎会今天坐在我面前,后面是一片美丽的维多利亚海景?

蒋震笑了,他看出我眼睛里有一百个疑问。

“我一直以为‘自由中国运动’是个爱国的运动,也不知道后面有美国中情局,”他笑着说,“轮到我要被空投的时候,韩战打完了,这个空投计划,也叫停了。我差一点点就上了飞机。”

啊……原来韩战还决定了蒋震的一生。

有一种人,愈是在风雨如晦的时候,心灵愈是宁静。他能穿透所有的混乱和颠倒,找到最核心的价值,然后就笃定地坚持。在大动荡、大离乱中,钱穆流浪到香港,站在一九四九年的街头,看见满街都是露宿的、不知何去何从的少年。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办学,开创了新亚书院。

每晚从外面回到九龙深水埗的新亚书院克难破楼前,钱穆很难上楼,因为骑楼下、楼阶上,全是蜷着睡觉的人。新亚的青年学生,也蒙头睡在走廊上。在睡着的人与人之间,钱穆小心翼翼地寻找可以踩脚的空隙。

学生交不起学费,老师买不起食物,学生和老师就拚命写稿挣钱。当时的学生中,有一个特别聪颖沉着的,叫余英时。二零零六年得到美国克鲁格人文与社会终身成就奖时,余英时追忆一九四九年的新亚书院,特别记得,为了生活,他自己十几岁就开始写稿,创办新亚书院的恩师钱穆,也拚命写稿,“龚定庵所谓‘着书都为稻粱谋’。”余英时笑说。[26]

【图:四九年的香港,你可能在街头遇见踽踽独行的钱穆,你也可能在海边,碰见四岁的徐立之和爸爸在海滩上玩沙】

每一个香港人都有一个故事。那辗转流离的一代,自己历尽艰辛,但总是想方设法在动荡中找到一个给孩子避风遮雨的地方。

于是你就有像梁安妮这样的发现。安妮是香港公关界的“大姊大”,我问她的“来历”;她能说的,不多,但是,慢点,父亲好像有一个日记本,我回去找找。

她找到了,手写的,从出生到一九四九来港,是一个完整的回顾和纪录。安妮一夜读完,无比地震动;父亲过世二十五年之后,她才知道父亲的一生,他如何亲身经历抗战中的桂林大轰炸,他如何飞越喜马拉雅山参与了中国远征军的对日战争。

在香港,程介明这样的孩子长大,成为有名的教育理论专家,但是他清楚地记得“流离”的感觉。即使年纪很小,他看得出父亲在为养家挣扎,他记得,父亲终于找到工作,第一天工资是七分钱。房子每搬一次,他和弟弟就要换一个学校。而房子,总是愈搬愈小,愈住愈远,上学的路,愈走愈长。

我和程爸爸说话,谈他的一九四九。老人家讲到当年的艰辛,稍稍顿了一下,说,“介明这孩子很小就懂事,很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