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美君离家

美君是在一九四九年一月离开淳安古城的,大概就在“太平轮”沉没之后没有多久。

她才二十四岁,烫着短短的、时髦俏皮的鬈发,穿着好走路的平底鞋,一个肉肉的婴儿抱在臂弯里,两个传令兵要护送母子到江苏常州去,美君的丈夫是驻常州的宪兵队长。

已经是兵荒马乱的时候,美君仓促上路,临别前对母亲也就是平常地说一句:“很快回来啦。”

跨出家门,头都不曾回过一次,虽然知道那瘦弱的母亲,裹着小脚,就站在那老屋门边看着她走。

美君也没有对淳安城多看两眼。

庭院深深的老宅,马蹄达达的石街,还有老宅后边那一弯清净见底的新安江水,对美君而言,都和月亮星星一样是永恒不变、理所当然的东西,时代再乱,你也没必要和月亮星星作别吧?人会死,家会散,朝代会覆灭,但是一个城,总不会消失吧?更何况这淳安城,已经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美君向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聪明、果决、坚强。城里的人都知道,应家这个女儿厉害,十七岁就会独自押着一条船的货,从淳安沿水路送到杭州城里去做买卖。

有一回,买卖做完,回程上,一个家族长辈装了满船的盐,从杭城运回淳安;半路上突然出现缉私队的士兵,拦下船准备检查。船上的人紧张得就想跳水,长辈脸色发青,美君才知道,这一船的盐,大部分是私盐。

她看长辈完全乱了方寸,揣度了一下形势,便作主指挥,说,“速度放慢。”

她要工人立即把两袋合法的官盐拖到船板的最前端,然后要工人那年轻丰满的媳妇,坐到存放私盐的船舱入口的门坎上,脱掉外衣,只留身上的小胸兜。美君像导演一样告诉她坐在哪里,怎么坐,然后盯着她看看,又说,“把簪子拿掉,头发放下来。”

船缓缓停下,缉私船靠近来,抱着枪的士兵一跃而上。美君先请他们检查船板上的两袋官盐。士兵打开袋子,检查标签,抓一把盐在手心里闻闻看看,然后转身要进舱房,可是一转身,就看见那年轻的江南女子坐在船舱入口,好像正要穿衣服,她大半个牛奶色、光滑的背,是裸的,士兵登时吓了一跳,美君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嫂子刚刚在给孩子喂奶……”

缉私队长忙不迭地说,“那就不要打扰了。你们快开船吧。”

淳安的长辈们在对我叙述这故事时,美君就坐在旁边咯咯地笑。

最后一次离开淳安时,后来美君跟我说,她确实回头看了一眼那城门两边的石狮子,一边一只,已经在那里好多、好多朝代。她走的那一天,石狮子就蹲在那里,不让你有任何的怀疑或动摇,他们会在那里天长地久。

淳安,是三国时吴国的大将贺齐所开垦设置,当时的淳安人被称为“山越”,在土地上刀耕火种,逐渐发展成吴国的文明小城,明朝著名的清官海瑞,在这里做县令,淳安人为他建了个“海公祠”,是美君小时候每天经过的地方。

美君会描述她家里的家具:柏树做的八仙桌,有一种扑鼻的清香味;母亲的床,木头上全是雕花;天井里头的黑陶大水缸,一大缸一大缸养着高高挺挺的粉红色风荷。家的大堂正中挂着三代的祖宗画像,谁是谁她不知道,但是她很骄傲地说,“最下面那一排穿着清朝的官服,是高祖,他是同治年间乡试的武举,后来还是衢州府的留守呢,官很大的。”

我问她,“‘留守’是什么官?”她歪着头想想,说,“不知道,大概是……嗯,警察局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