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武士彟之死

一、上皇宾天

贞观九年(公元635年)五月,长安宫苑。

李世民从噩梦中惊醒,心神不宁汗流浃背,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审视着褪色的帷幔、陈旧斑驳的宫灯、曾经熟悉的屏风,竟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直到宦官听见响动前来伺候,口口声声唤他“陛下”,才渐渐稳住忐忑的心绪。

都怨这场血腥的噩梦……

不!不是梦,那确确实实是曾经发生的事,萦绕在李世民心头已整整十年。

十年前那个夏日的清晨,天空碧蓝如洗,宫苑静得像空山幽谷,唯有鸟儿啁喳地啼鸣不休,仿佛在倾诉不安。他顶盔掼甲背弓佩剑,按谋士房玄龄、杜如晦的精心谋划,率长孙无忌、尉迟恭、侯君集、张公谨、秦叔宝、程知节等心腹将佐,把兵马埋伏在了太极宫正北的玄武门;禁军将领敬君弘、吕世衡等早已被他笼络,玄武门守将常何秘密归顺,守门士兵完全服从指挥,所有人紧握兵刃不发一语,只等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到来。

当两兄弟带着亲随从临湖殿方向走来、发觉伏兵的那一刻,他们的神情并非恐惧,而是惊诧。太子平素矜持低垂的双目瞪得浑圆,双手紧扣缰绳;齐王紧蹙双眉咬牙切齿,谁能想到他会在宫禁之间、君父之侧操弄干戈?这等逆天之事,绝非为人臣、为人子干得出来的。

片刻惊愕之后,建成拨马欲逃;元吉倒有抵抗之心,但仓皇之际搭不上弓。李世民纵马而出,高叫一声:“兄长慢走,小弟有事相商!”或许建成真以为他有话说,或许是吓蒙了,勒马回头望他一眼,就在这一刹那他搭弓放箭了……正中咽喉,建成吭都没吭一声,宛如被砍倒的朽木,直挺挺栽落马下!

所有人都在呼喊,但喊些什么李世民完全没入耳,他只记得射完那一箭手就开始颤抖,脑中一片空白。虽说兄弟反目如同仇雠,伏击之策筹谋已久,真到了这一刻仍不免心神大乱,仿佛自己胸臆霎时间被掏空了。

尉迟恭、侯君集率兵涌上,早与元吉等人白刃相接,而他却恍惚不知所措,连胯下战马都驾驭不住,任凭它载着自己颠簸蹿跃,糊里糊涂向宫苑密林间驰去。只觉胸腹一阵剧痛,当他缓过神来时,已被树杈刮倒在地;猛一抬头,又见元吉身负箭创,怒气冲冲向他扑来。

相较沉稳老练的大哥建成,这个从小把打仗视同游戏的四弟更危险。此时元吉已血灌瞳仁,口中谩骂不休,像饿虎般扑到他身上;两人的兵刃都在混乱中失落,元吉虽有伤在身,却凭着巨兽一般的强壮体格牢牢将他制住,用铁胎弓勒住他脖颈。

李世民使尽平生力气撑住弓弦,手都勒出血了,哥俩就在树下翻滚厮打。但元吉壮若虎牛,以力相搏他远非敌手,三滚两滚又被扼住喉咙。岌岌可危之时,尉迟恭领兵赶来——尉迟恭与元吉皆骁勇善战,又都擅长用槊,二人曾比试,尉迟恭空手入白刃,三度夺过元吉之槊,本领比元吉更胜一筹。

那一刻李世民感到元吉的手渐渐失去力道,这个骄横霸道的弟弟生平第一次流露出绝望的表情,但也是最后一次。元吉松开他脖子,一瘸一拐向南逃去,尉迟恭紧追不舍。李世民倚在树上气喘吁吁,眼睁睁看着尉迟恭等人乱箭齐发,将弟弟射得像刺猬一样,倒在地上再也不动,才安下心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紧接着喊杀声起,东宫将佐薛万彻和元吉心腹谢叔方已经得讯,各率兵士冲至玄武门。守兵寡不敌众,敬君弘、吕世衡双双战死,幸亏张公谨勇猛过人,亲冒弓矢关闭宫门,才把两府卫队挡在外面。李世民无暇顾忌门外的叫嚣声,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当尉迟恭奉他命令带领士兵跑去见驾时,他父皇正与宰相裴寂、萧瑀等人在宫苑海池之上泛舟。李渊见尉迟恭戴盔披甲、手持长矛、浑身血污冲到池边,已觉大事不妙:“你何故到此?有人作乱么?”尉迟恭高声答复:“太子、齐王作乱,秦王率兵靖难,已将二人诛杀。唯恐乱兵惊动陛下,特命臣来护驾!”

李渊一阵战栗险些晕倒船上,裴寂、萧瑀等人也慌作一团,但他们深谙宫廷斗争的险恶,很快达成一致:“建成、元吉未参与太原举兵,无功天下,嫉妒秦王功高以致作乱。如今秦王既将他们诛灭,不如速立秦王为太子,委以朝政,方可转危为安天下太平。”事已至此李渊还有别的选择吗?只能瘫坐船头,望着气势汹汹的“护驾”将士,有气无力道:“卿等所言甚善,此亦吾之夙愿……”

李世民成功夺取了储位,也掌握了朝廷和京畿兵权,两府部众见了主公首级,痛哭着抛下兵刃溃散而逃。当他脱去铠甲跪拜在父皇面前时,父皇颤巍巍将他扶起,喃喃道:“险被人言所误,几有投杼之惑。”那温婉的口气、战抖的双手、不安的眼神再不似一国之君,几乎是在求饶。他心中充满胜利的喜悦,但在群臣面前还要伪装;于是以膝代步扑到父皇怀中,放声痛哭。

但他的泪不是悔恨,而是大功告成的兴奋和对多年艰辛的追溯。哭过之后计划照旧,斩草必要除根,既然建成、元吉谋反已成铁案,理当株连家小。建成与元吉各有五个儿子,长者未及弱冠,幼者尚在襁褓,十个孩子一日之间都死在屠刀之下;两府女眷尽数没入掖庭。三天后他如愿以偿当了太子;两个月后父皇禅位,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帝,时年二十八岁,为体现人子之道他住在东宫;两年后天下稳固,于是他正位太极宫,太上皇则搬到他原先的住处,弘义更名大安,老人家就在这座遍布儿子心腹的宫殿“安度晚年”。此后李世民没在这座宫殿住过,直至太上皇病笃,时时有驾崩之危才过来侍奉,尽最后的人子之道……

任何人都不愿背负恶名,可世事逼人,李世民还是无可避免地走到这一步。每当他浏览史书,看到屠戮兄弟的秦二世胡亥、宋孝武帝刘骏都被斥为桀纣暴君,便觉脸上炽热胸口狂跳,千载之下悠悠之口又会如何评价他呢?

有的人一错再错,沿着不归之路一直走下去;有的人洗心革竭力挽回。李世民恰是后者,往事不可追,来日不可待。正因为犯下罪孽,他越发兢兢业业,要给天下人一个交待;正因为从杀戮中走来,他才了解生命的宝贵——从坐上龙位那天起,一个崭新的李二郎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