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章 众人皆是我独非

天阙山雅集,极一时之盛,易钗而弁的谢道韫厕身其间,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

天阙山山势奇特,状如牛首双骑,俗称牛首山,山多松、竹和桃树,暮春三月,漫山遍野郁郁葱葱,桃花盛开,烂漫争艳,花团锦簇,云蒸霞蔚。

以王羲之、谢万为首的建康名流游览山景、修禊事毕,便在事先布置好的小溪流畔踞石危坐,漆杯盛酒,置于曲折的流水上,岸石碓磊,漂杯多阻,杯停在哪个人面前,那人便要饮酒并赋诗一首。

天阙山多奇松,今日诗题便是《咏松》,谢道韫与两个堂弟谢朗和谢韶依次而坐,眼见漆杯将欲停在谢韶面前,谢韶尚未有佳句,足尖轻踢,一粒小石子落水,漆杯荡开,晃悠悠停在了谢道韫面前——

参加雅集无论长幼都是要赋诗的,永和九年的会稽兰亭雅集,王羲之的幼子王献之年方十岁,随父兄参与了集会,也赋诗一首,所以谢道韫不能再像上次司徒府旁观陈操之辩难那样在叔父谢万身后韬光养晦了。

谢万向王羲之诸人介绍谢道韫时称这是谢氏远亲、上虞人氏、姓祝名榭字英台,参加雅集的陆禽识得这个祝英台,陆纳则听说过祝英台的名字,知其曾在狮子山徐氏学堂求学,其余人根本没听说过祝英台之名,见其身形单薄、敷粉薰香,容止倒是不错,但想必才学有限,不然的话何以默默无闻!

谢道韫以祝英台身份出现,除了在吴郡与陈操之在一起时颇露锋芒之外,其余都是不想惹人注意的,今日参加天阙山雅集,本是为陈操之而来,早就想好若要赋诗则聊以塞责即可,但未见到陈操之,心中惆怅,而其他人显然毫不看重她,谢道韫心中孤傲之气无法抑止,她不甘心做一个终老闺中的所谓才女,决心一展才华,让建康名流从此知道祝英台——

谢道韫举杯一饮而尽,用纯正的洛阳正音吟道:“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

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颻。”

谢道韫鼻音浓重的洛生咏一出口,王羲之、王彪之、王坦之诸人便频频颌首,心中叹妙,若论洛生咏,谢安石第一,而这个祝英台音韵纯正,鼻音很有谢安石的雅致,再细赏其咏松诗,更是惊叹,这首咏松诗看似模仿嵇康的《游仙诗》,但风韵高迈、气象高华,有着壮阔的胸襟和非凡的才思,与求仙的嵇康相比更显儒家入世的积极姿态,单从这首简约清峻、洗尽闺阁脂粉气的诗作来看,谁又敢说此诗竟然是出于女子之手!

王羲之击节赞叹,连称好诗,对谢万说道:“万石兄,你这表侄才华高妙,这洛生咏是安石兄亲自教导的吧?如此少年俊彦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是我孤陋寡闻乎?”

谢万稍微有些尴尬,他没想到侄女谢道韫会在雅集上崭露头角,事先不是说好只是聊为应付而已的吗,不过王羲之如此夸赞,谢万自然不会不悦,含糊道:“英台自幼由吾兄安石教导,以前一直未出东山,是本月才从会稽来建康的。”

王羲之笑道:“很好,看来英台世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问谢道韫:“精于何典?”

谢道韫也不谦逊,朗声道:“儒玄典籍,靡不通览。”

曲水畔诸人发出一片惊叹声、哂笑声。

王羲之微笑道:“既儒玄双通,那就请世侄试释庄子逍遥游。”

谢道韫当即洋洋洒洒、辩析千言、善标综会、义理新奇——

众人皆惊,方才哂笑谢道韫大言不惭的,这时都对这个翩翩美少年刮目相看。

王羲之叹道:“不复支公之后更闻此逍遥论,万物各适其性并非逍遥,惟无欲方能逍遥,妙哉此论!”又问:“世侄善书否?”

只一杯酒,谢道韫就似乎已醉,颇显狂态道:“篆隶行楷皆精。”

王羲之哈哈大笑道:“少年志气,正该如此。”命人取小案及纸墨笔砚来。

谢道韫更不推辞,先以《曹娥碑》体汉隶将方才咏松诗书写一遍,再以谢安体行书将书写嵇康《游仙诗》一首:“遥望山上松,隆谷郁青葱。自遇一何高,独立迥无双。愿想游其下,蹊路绝不通。王乔弃我去,乘云驾六龙。飘飖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蝉蜕弃秽累,结友家板桐。临觞奏九韶,雅歌何邕邕。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

两张诗笺众人传看,都赞祝英台书法清隽脱俗、大有可观。

王羲之叹道:“我以为吴中山水,出一个陈操之已经是钟灵毓秀,未想更有英台世侄这样的逸才,实在可喜,安石兄、万石兄教导有方啊。”命人把陈操之所书的诗笺《迈迈时运》与众人传看,皆赞叹,就有人说陈操之、祝英台堪称一时瑜亮——

司徒府府长史、大名士袁耽有意为会稽王招揽贤才,问:“英台世侄来京,对前程有何打算?”

谢道韫道:“小侄年已二十,至今未婚,先要考虑婚事,再论其他。”

谢万、谢朗、谢韶都是目瞪口呆,不明白谢道韫想要做什么!

王羲之笑问:“世侄可有意中人?”

谢道韫答道:“有,便是我表姐谢道韫,我知表姐清谈选婿之事,我要辩难赢我表姐,然后迎娶她。”

众人哗然,无比惊讶,只听这个恃才放旷的祝英台又道:“自此以后,由我来代替表姐应对各方辩难,哪位年少俊彦能在辩难中折服我,我即回东山隐居,终生不娶。”

袁耽之子袁通袁子才与身边的温琳耳语道:“此人着实狂妄啊,改日我们与他辩难,把他赶回会稽去。”

温琳比较持重,说道:“这个祝英台敢这么说,定有大才,听其逍遥论,非你我所能敌。”

袁通对祝英台直言要娶谢道韫大为不满,上虞祝氏不过是次等士族,没听说陈郡谢氏与上虞祝氏是姻亲啊,但这是谢万亲口所言,袁通不得不信,而且祝英台堂而皇之地说要娶谢道韫,谢万竟然只是瞪了瞪眼睛并无半句斥责,难道谢家真会把谢道韫嫁给上虞祝氏,这可真是不可思议,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颖川庾氏、琅琊诸葛氏、太原温氏、还有他陈郡袁氏,这么多高门大族的杰出俊彦竟会比不过这么一个祝氏子弟?

“不行,一定要把这个祝英台赶回会稽,若让谢道韫嫁给了他,建康城这么多高门子弟岂不都要颜面尽失!”

袁通这样想着,对温琳道:“不如把陈操之请出来,让他来与祝英台辩难——”

温琳笑道:“妙计!陈操之的辩才我们都见识过,赢祝英台应该不在话下,让这两个次等士族子弟鹬蚌相争也好,他们名声太盛,倒显得我等无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