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狠手辣残杀旧怨(第3/8页)

“好。”媚娘已从他表情中看出留恋,嫣然一笑接着道,“张怀庆欲将此诗窃为己有,但李义府名扬天下,不敢明目张胆,于是在每句中添加二字,变作:生情镂月为歌扇,出性裁云作舞衣。照镜自怜回雪影,来时好取洛川归。”

群臣听了尽皆莞尔,刘祥道笑道:“此正所谓画蛇添足。”

许圉师也道:“照这等改法,天下诗文生吞活剥,尽可篡改啊!”

董思恭更是凑趣:“妙极妙极,以后我也学此人,无须遣词造句,看谁的诗好就篡改谁的。”说着拍拍上官仪肩膀,“到时候你们都跑不了。活剥张昌龄,生吞郭正一,千刀万剐你上官仪!”

众人更是一阵大笑,李治却依然有些心不在焉。许敬宗早与媚娘暗通,而且李义府之子李津、李洽等也多次求他援手,见此情景焉能错过?赶忙插言道:“昔日陛下在潜邸之时,身边文士众多,李义府堪称其中出类拔萃者,记得他曾作《承华箴》为陛下阐论少阳之道,谁料到……唉!光阴荏苒,他被贬往剑南已有一年了吧?”

许圉师、卢承庆等人听出这话有暗示召回李猫之意,无不暗骂许敬宗狡猾;但这话毕竟没明说,当着皇后的面更不便驳斥,赶紧转移话题。卢承庆端起酒杯,对司空李道:“英公为何一直闷坐不语?您老也说个笑话吧。”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闻听此言竟露羞赧之色:“不、不……”他出身草莽,识不得几个字。眼见人家又是谈佛论道,又是科举轶事,娘娘连诗都吟出来了,他哪好意思献丑?

卢承庆不饶:“今日君臣同乐百无禁忌,您岂可‘康’于人后?”

李一脸为难之色:“老夫实在不会……”

“莫非英公自居国之功臣,不齿与我等后进为伍?”

“不不不……”

董思恭不晓得几位宰相的心思,却也跟着起哄,上前给李满了杯酒。最后李治也笑呵呵道:“英公务必要说,朕和皇后也想听,就是乡野俚语也可。”

李一张红脸都憋紫了,实在推脱不过,最后一拍大腿憨笑道:“也罢。既然如此,老夫便献丑。话说我们村里……哦!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

众人已一阵窃笑——四十年前李还是山东土匪呢!

“我们村有户人家,夫妻二人,耕种之余婆娘织些绢,汉子拿到集上卖。不料一伙无赖从旁窥伺,觉他朴实可欺,凑上要抢他的绢。领头的无赖见汉子脸长,一把揪住,浑赖他偷了自家的驴鞍。汉子说家中无驴,怎会要你鞍子?无赖却道,他偷驴鞍装了自己下巴,说罢夺了他绢,还假装要去见官。那汉子见人多势众招惹不起,只得赔礼道歉,眼睁睁看着无赖把绢拿走。婆娘见他空手而归岂得不问?汉子原原本本说了,婆娘听了跺脚大骂,‘你这糊涂鬼,驴鞍怎做得下巴?见官又如何?岂能把我辛辛苦苦织的绢白给人?’汉子听罢当即给了婆娘一耳光,反骂她不晓事。”

“这是为何?”众人都不解。

李饮了口酒才道:“当官的吃贿赂,汉子的绢已叫人抢去了,人家有的孝敬,他却掏不出钱。万一那官恼他无钱,岂不要割他下巴查验?”

“哈哈哈……”随着君臣一阵响彻宫殿的爆笑,大家痛饮一杯,这场宴会也尽欢结束。

媚娘伴着李治回到甘露殿,挥退宦官宫女,两人并坐窗边,仰望满天繁星。他夫妻许久不曾这般静谧独处,媚娘觉得甚是温馨,懒懒依偎李治肩头。不过李治却没什么惬意之感,遥望星空感叹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言之易,行之难啊!”

“雉奴……”媚娘呼唤着他的小名,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我看你近来精神不好,过于劳苦了吧?”

李治点点头,他胸中实是藏着一丝失落——舅父一党固然铲除,但勇于肩负社稷的臣子也没了,现在他真正站到无可争议的权力巅峰上了,却又变得无比孤独。

媚娘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不如把李义府召回来吧。”

“唉……”李治喟然叹息。他焉能不知媚娘的私心?其实两月前他已责令礼部侍郎孔志约、著作郎杨仁卿、太子洗马史元道、太常丞吕才等十二人重修《氏族志》,大体原则也告诉他们了。可昔日先帝修编此书,仅是贬低山东诸族,委派的还是权威赫赫的高士廉,最后依然饱受非议。而今山东山西一起动,论官排位推倒重来,几乎得罪全天下所有旧贵族,这口黑锅谁愿意替皇帝背?反正不就是修书嘛,修一年两年也是它,修十年八年也是它,皇帝催急大不了自认无能、引咎辞职,还能因此治个死罪?不过搪塞敷衍罢了。还真别说,当今天下敢捅那么大娄子的人,或许只有浑身虱子不怕咬的李义府。

他对媚娘也不隐瞒:“我知你想自抬身价,其实我又何尝不想一劳永逸?李义府固然能办事,但是贪赃纳贿,玷污朝堂,名声……”话说一半他顿住了——名声?如今他还讲得起“名声”二字吗?昔日他曾以父皇弑兄、杀弟、囚父、屠侄为耻,可现在他的双手何尝不是沾满鲜血?当初也嫌许敬宗名声不好,如今不也身居宰辅之位?加之他和媚娘的事天下已无人不知,还有什么好名声可言?雉奴早已不是那个白璧无瑕的雉奴了。

媚娘戏谑地戳了他脑门一下:“你呀,何故自苦?而今国之疆域大胜于先朝,财富仓储胜于先朝,文教兴盛更远非贞观时所能比。你又何必求全责备?李义府固然贪贿,何尝不可用?桓公越礼,管仲筑台;秦皇好宫室,李斯督营造,用这等人还可分谤呢。天下百姓都会说,皇帝分明是好皇帝,唯宰相贪酷不德。换言之,即便真有德才兼备、完美无瑕之人,你敢放心任用吗?”这倒是直触李治之心——隐忍这么多年,胸中千沟万壑,亲舅舅都不信任,普天之下还能信任谁?臣子声望太高便会震主,这教训太深刻了!

天子自诩上天之子,其实又如何?不过两只眼、两只手,能看到多少?能做多少?归根结底要依托臣子。凡事有得必有失,贵族当政虽专横跋扈危及皇权,但他们家资豪富又爱脸面,极少有贪贿之事;如今准许寒门之士身登高位,对皇权的威胁固然消除,却添了贪酷之病。权臣是彻底埋进历史尘埃了,贪官又登堂入室,终结一个麻烦,又造出一个新麻烦,世事坎坷哪有个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