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宁馨的早晨

宋理宗淳祐九年(1249年),岁在巳酉。

季春三月的一个清晨,广州六榕寺的晨钟在薄薄朝雾中徐徐敲响,邻近的广东安抚司也随着钟声,徐徐开启了厚重的阁门。

这是广东最高军事、行政机关。安抚司内,石道如矢,古柏虬曲,燕语呢喃。绿草如茵的阔坪上,龟驮碑刻,石兽奇耸,各色花卉环绕四周,在晨雾中散发着沁人的芳香。

草坪上传来霍霍有力的演武之声,那是童宫、霍雄在打练筋骨。这些年来,霍雄跟着童宫也学得挺不错了。他尤喜用一根特制的细环钢链,常用它来捉拿那些拳脚与他相当的拒捕人犯。

“啊,府内的风光,竟也这样宜人!”是宋慈的声音在石道的另一头响起。

“那是父亲平日无心观赏的缘故。”芪儿说。

父女俩漫步在石道上。宋慈已很久没有出来散步了。去春奉旨巡行四路勘问刑狱,他原打算要用几年的时间跑遍南方各地,遗憾的是,去冬抵达广州时他就病倒了,一直头眩且痛。

关于头痛,他自己也知道头为清阳之府、诸阳之会,五脏六腑之气血都上会于头;五脏六腑若有病变,也都可影响到头而生病痛。海听先生曾将头痛分为外感与内伤两大类。像他这样的慢性头疾,当然不是外感。而内伤头痛,则大抵多因肝、脾、胃三脏的病变,或因气血虚损所引起。宋慈认为自己的肝、脾、胃都不会有什么毛病。他终日头痛绵绵,走动则加剧,卧下则减弱,当属气血虚损,不足以上养头部的缘故。至于起因,当与思虑过度而伤心脾不无关系。可要宋慈不思不想,谈何容易。但宋慈既知自己的病因,还是决定躺下好好休息几日,什么也不想。谁知这一躺就躺了十天半月,接着又是一个月、一个半月……他不得不派人向皇上如实禀报了自己的病情,而理宗皇帝闻报,却又下诏封宋慈为广东经略安抚使,兼知广州。这样,他就在广州长住下来。

如今三个多月过去,他的身体渐渐康复,又能起来走动了。这日清晨,他与芪儿在庭院中散步,就觉得精神格外的好。

“走,去登六榕花塔。”望着庭院中鲜嫩濡湿的花草,又望望邻近那高耸的六榕花塔,宋慈忽然产生了一种登高望远的欲望。

“去登花塔?”芪儿问。

“对,那儿可以看到全城。”

芪儿犹豫了一下,似想阻拦父亲,然而活没说出,又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那,我去跟宫哥他们讲一声?”芪儿说。

“不用了,我们自己去吧!”宋慈说着已举步先走了。于是,父亲在前,芪儿在后,他们出安抚司,来到了府门外不远的六榕寺。

六榕寺始建于南北朝梁武帝时,当初取名宝庄严寺,到南汉时更名为长寿寺,北宋重修又改为净意寺,如今名为六榕寺,是由于苏东坡题字的缘故,而苏东坡题字又是因寺内长着六棵古翠浓荫的老榕,甚为雅致,欣然命笔。现在,宋慈与芪儿已来到了这六棵古榕下。

古榕下,小和尚正在晨扫,彼此道了早安。宋慈与女儿穿过古榕,径直来到了六榕花塔前。这花塔原名为舍利塔,是用以镇藏从真腊(今柬埔寨)求得的佛牙的。如今被叫为花塔,是因这八角形九层佛塔的塔角飞檐翼然伸展,形同张开的花瓣,而那顶端伸出的塔尖,恰似花蕊。举目望之,那“花蕊”的顶端还缀一颗五金合铸的宝珠,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父亲,听说初唐时《滕王阁序》的作者王勃到这儿,也曾写过一篇三千余言的《宝庄严寺舍利塔碑》,可惜原刻毁于南汉,要不,父亲也一定乐于欣赏的。”宋慈望着女儿,心里很高兴。两个女儿都这样酷好书法,实为难得。

花塔高约十七丈,外观九层。内部实为十七层。父女俩到了塔前,芪儿又犹豫了,她生怕父亲登这高塔会头眩,到底劝道:

“父亲,我们还是……不上吧!”

“没事。”宋慈说着已举步登塔。

又是父亲在前,女儿在后,他们到底沿着外台的盘旋通道登上了古塔的最高一层。

“芪儿,你看,父亲还是可以吧!”宋慈兴奋地说,就像今晨来登塔正是为了试一试自己的健康究竟恢复得如何。

“嗯,还好!”芪儿真心地说,她感到父亲的身体确实好多了,虽然她看到父亲还喘着气,可自己不也是一样吗?她自己的后背都汗水津津了哩!

广州的清晨原是极短的,登上高塔,太阳就出来了。凭栏远眺,硕大的日轮将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飞鸟衬成金色的剪影,也给父亲的皓首银须缀上了金光。俯瞰四面,全城果然尽在眼底。芪儿的心也顿时为之宽阔。忽然,她的目光为南面一座也是凌空而起的古塔吸引了——那是古阿拉伯伊斯兰传教士和古阿拉伯商人捐资兴建的光塔,造型与这佛教之塔不同,塔身为圆筒形,高十余丈,那登塔的阶梯大约是在塔内吧,塔身外壁浑圆光洁,塔端有一段套着双环,顶部渐小的塔尖,尖上还举着一只金鸡,随风转动,可为海船指示风向。宋慈眯细了眼睛,心想:“这塔像什么呢?”

“父亲,你看,”芪儿忽然失声叫了出来,“那光塔多像一支银笔巨毫,穿云插天,多有气势!”

“像,像,真像!”宋慈也连声说,“只是那‘笔尖’处多了一只随风转动的金鸡。”

“那不可以是那支笔画出的金鸡吗?”

“可以,可以!”

这个清晨,父女俩非常愉快。也许由于久病初愈的缘故,宋慈对春天尤感亲切,兴致也格外高。由眼前光塔所在的怀圣寺,宋慈又对女儿讲到福建泉州的麒麟寺和京都的凤凰寺,这是大宋沿海三大清真寺。而站在这六榕花塔上,遥望比光塔更远些儿的珠江,宋慈又想到钱塘江,由此又对女儿讲起了六和塔,讲起了京都临安的书画肆和其他诸般繁华……芪儿都听得入迷了,谁也没有察觉晨光是怎样溜走的。就在他们谈得十分高兴的时候,童宫由六榕寺的一个小和尚领着,也沿这花塔的盘旋通道登上了最高一层。童宫是时时都留心着宋慈安全的。

“大人,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春光这样好,为何不想来看看?”

“那也无须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呀!”

宋慈习惯地用手指叩了叩前额,这是他前些时头痛养起的习惯,又耸耸肩。童宫接着禀道:“番禺学宫,今日行释菜典礼,可以委派什么官员代理?”

“学宫释菜?”宋慈重复一句,忽然说,“不必委派他官了,我自己去。”

“你自己去?”芪儿说,“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