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溪源峡谷

萧萧飒飒的风声在耳边渐渐清晰起来,鼻子里嗅到了苔藓的清香、泥土的气息。是什么温软的东西一下一下地舔着前额?那轻轻的、暖暖的热气也一下一下喷到脸上,眼前蓦地见着一线光亮……他猛地动了一下,醒来了,看到是一头山麂伫立在他的面前。

脊背凉如冰浸,腿臂疼如火灼,他又动了一下,想坐起身来,但使不上劲,山麂倏地一下跑走了。

“这是什么地方,怎会躺在这儿?”

他又看见天空只有不很宽阔的一条光带,两边都是壁立的山峰,惨白的下弦月正悬在茫茫苍天的正中,是天将放亮的时候了。那残缺的月儿也仿佛疲倦得走不动,等待着东升的太阳,接替它微弱的辉光。

耳边又听到潺潺的水响,这使他想到不远处有一条涧流,喉中也越发觉得干渴。他咂着焦唇想去寻那涧流,只是仍爬不动。

然而意识毕竟愈来愈清醒。这是溪流峡谷,是的,在十里清溪,万树深林的溪源峡谷里。他还活着,没有死。这不是梦吗?不是的。可是,昨日上午,当他从酒库那个窟窿中直掉下去后,所经历的一切,倒有点像梦……

那时他犹如笼中困兽,几乎就是处于完全绝望的境地。是一种一定要活着回到宋慈大人身边去的愿望,是一种一定要报仇雪耻的决心,使他在那么一瞬间,突然对脚下碰到的破坛产生了某种希望……他立即蹲下身去,在黑暗中拾拢了一块又一块破坛的碎片,又立起身,迅速脱下上衣,撕成布条,然后取那瓷片,用布条密密地缠在整条右臂上。他决定要用这整条肩臂去撞那布满尖齿的三角铁栅门。缠好了,他立稳在地,运足力气,成与败,生与死,皆在此一举。他不顾一切地向铁齿门撞去,一下、两下、三下……不知撞了多少下,缠在臂上的瓷片变成了瓷碎,甚至变成了瓷粉;缠在臂上的布条愈来愈破,瓷碎连同瓷粉随着一下又一下的猛烈碰撞,簌簌掉落地下。然而,动了,终于动了,他能感觉出来,那铁栅门的四周动了。此时,那铁齿已触到了他的手臂,咬进了他的肌肉。他全然不顾。一线生的希望有如阳光已经照进他的心扉,他就将迈出这死亡的栅门,他拼将全力,大叫一声,有如一头疯狂的雄狮,再向铁栅撞去。霎时间爆发出的力量,猛不可挡,只听得啪喇喇一连声响,他连人带门撞出了那个卧牛般大小的洞窟,倒在另一处洞路中……

肩臂是一片钻心的疼痛,心上是一片挣出死地的欢欣。也就在这最后的一撞中,缠在手上的布片完全碎断,连同那坛瓷的碎粉一起掉落,掉不下的早黏在血肉模糊的臂上,这也不在乎了。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他大喘着气,稍觉一定神,开始朝外摸索着去。他能感觉到路洞是在向上延伸。终于,他听到了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有人在翻箱开橱,继而又听到有人说话:

“还没找到吗?”

“没有。”

“到柜中再找找。”

是两个女人的声音。童宫明白自己已经接近洞口,或许上面是厢房。他踏着向上的石阶,手也终于摸到了一块压在洞口的东西,是木板。不,是一个木柜。他分明又听到有人在柜中搜寻着什么,那声音与他仅有一板之隔。

“实在没有。”女人的声音就在他头上的柜子里。

与此同时,童宫又听到一个结结实实的脚步声正奔房中来,事不宜迟,他立稳了,双手托住柜底,屏住呼吸,猛力向上一托,只听得“啊”的一声惊叫,木柜翻飞起来,早将那个正探身柜内寻找东西的女人倒扣在地。童宫纵身一跃,蹿出洞,在房中站稳了。

眼前是一片刺眼的白光,耀得童宫什么也看不清。

“啊!……啊!……”

又一个女人惊骇的叫声。眼下,这个女人所看到的童宫,也确是骇人的:裸着上身,全身尽是斑斑点点血迹,右臂更是血肉模糊,轰然一声从地底直冒上来,又如铜浇铁铸般立着不动,俨然一个从阎罗爷那儿跑出来的活鬼。女人惊叫着,不顾一切地向门外奔去……

向房中奔来的重重脚步声正是田榉的。从店外大道上折转回来,他头一桩事便是执了剑直奔这房中来,打算从那柜下的洞穴中去取那白衣汉子的性命。可是当他刚踏进外间,已听得里屋的头一声惊叫,不由得怔了一下,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待听到又一声惊叫,他预感不妙,慌忙自屋外抢进屋来。就在这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只听到“啊”的一声凄厉惨叫,正往外跑的女人在门帘边撞上了田榉的利剑,就地倒了下去……

一只手扶那女人,一只手撩起门帘,田榉看到了童宫。这一看,田榉吃惊匪浅,他猛一下打了个寒战。童宫也看清了田榉,他的眼睛已适应过来,但童宫仍站着不动。他在呼吸,饱饱地呼吸这洞外的新鲜空气,一声不吭,任凭田榉愣着。

田榉摇了摇头,似乎还没醒悟过来,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很快就放下了那女人,执起剑,掀开门帘,走进屋,而后大叫一声向赤手空拳的童宫连连劈杀过去。

又一场天昏地暗、你死我活的拼杀。死里逃生的童宫,面对仇人,恨得两眼喷火,又很知珍重性命。他在利剑之下,与其周旋,全然步法不乱,功夫尤精。二人从里屋打出外屋,再从外屋打出房来。

这时,童宫什么也不见,什么也不想,只认准田榉厮杀。也不知拼了多久,他感觉到田榉渐渐势怯,开始逃了。童宫哪里肯舍,紧追不放。

他们出酒店往东面大山追打而去,不知追了多久,追着就打,打打追追,也不知都追到了什么地方。后来童宫明白了。这狡猾的田榉没有往三千八百坎去,却转向西面来到了溪源峡谷。

田榉在山林中奔跑的速度是惊人的,好在他童宫也原本就是在竹林中长大的人,腿力相当、武力相当。二人从岗上到岗下,从林中到林外,从午前到午后,从午后到黄昏,也不知爬了多少坡,跑了多少路,跌了多少跤,斗了多少回合。二人都打得鼻青脸肿,血流满身。二人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一个没命地逃,一个死命地追;打着跑,跑着打。两人都已筋疲力竭,站下来,相对而立,互相盯着喘大气。

太阳落下去了,峡谷里一片寂静,只有鸟儿归巢的鸣声和林边潺潺的水响。山风吹来,凉飕飕地拂着发热的身躯,二人盯着喘息一阵,想跑的已提不起腿,想追的也迈不开步。就这样,两人相互盯着都不能动。但这仍然是体力的对抗,精力的对抗,生命的对抗!最后,田榉忽然向后一仰,轰然一声朝天倒下。童宫松了口气,也就在这一刻,他觉得天空骤然暗了下来,随后就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