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秋娟之生

端平元年(1234年),宋慈在汀州任知县的第三年。这年正月,春节刚过,在大宋曾辽阔的天空下,发生了一件大事。

早在去年,蒙古军挺进到金朝的国都南京(今河南开封)城下,金哀宗完颜守绪挡不住强悍的蒙古铁骑,弃都城逃往归德(今河南商丘),旋又逃到蔡州(今河南汝南)。成吉思汗第三子,蒙古合罕皇帝窝阔台派使臣来宋,要联宋灭金。理宗皇帝决定联蒙灭金,以雪国耻。

去年七月,宋军由大将孟珙率部北出襄阳(今湖北襄樊),全军将士同仇敌忾,军威大震,一举大败金军于马镫山。八月,攻到蔡州城下,与蒙军会合。到今年正月,金朝末代皇帝完颜守绪终于在矢尽粮绝、孤军无援的绝境中自尽于蔡州。至此,金军覆灭,金朝在北方统治了一百二十余年的历史宣告结束。

从京都临安直奔出来的黄骑,举着皇帝的敕诏分奔各路,以最快的速度钦告天下。一时间,举国上下,军民共庆,陶醉在一片胜利的喜悦中。

小小的汀州城,百姓也自发地拥向街头,不分贵贱,不分男女,不分老少。那些敞着天足的农家少女也一群一群穿红着绿地拥进城来。舞龙放灯,银花火树,直庆祝了三日。

这三日,宋芪都拉着母亲、秋娟一同上街去玩。皇帝大赦天下,监在牢中只等批文下来就要行刑的秦寡妇也遇赦出狱。在街上,芪儿碰到了秦寡妇。秦寡妇这日身着一件淡青棉袄,元色裤,比先前瘦多了。芪儿见到她竟也主动上前与她打招呼,心里很是高兴模样,也不知芪儿怎么想的。

仲春一日,宋慈忽然收到好友刘克庄托一个商人捎来的一封信。读着好友的信,宋慈又惊喜,又忧虑。

信是从福州捎来的,刘克庄首先告知了他自己与真德秀先生的近况。去年,史弥远死后,真德秀先生已被诏为福建安抚使,知福州。刘克庄也随真德秀先生到了福州,任参议官。这个消息使宋慈全家都感到分外高兴,特别是刚满二十岁却还不知掩饰的芪儿,欣喜之情无异于过年。

接下来,刘克庄谈到了他对国势的忧虑。宋慈读着读着,心情也不由得沉重起来。

刘克庄以北宋联金灭辽而后却遭金人所灭之惨痛教训,言及当今联蒙灭金,未必是值得陶醉的胜利。虽寥寥数语,宋慈犹觉如雷贯耳。这使得他联想起当年诸葛亮隆中对策,讲道只有西进入蜀,以谋立足之地,而后东联孙权,北拒曹操,使成三国鼎立之势,然后才能在三国鼎立之势中求得生存和发展。后来,形势果然像孔明料想与运筹的那样,三国鼎立势成。那以后三国中仍属曹魏最强,但要灭蜀、吴却是不易。蜀有诸葛关张那样的谋臣骁将,吴有淮水长江那样的天险。但在关张诸葛去世后,蜀国被魏首先攻灭,而蜀亡后,局势变了,东吴也很快被攻灭。

而今,天下局势不也正相似吗?成吉思汗崛起于漠北,起兵伐金,这就钳制了金人南侵的军力。嘉定十年,金宣宗企图在南方扩地立国以拒蒙,发起的那场大规模的南侵战争之所以遭到粉碎,不仅由于宋朝军民顽强抵抗,实在还因为金军的后面有一个强蒙。本来,屡遭大劫的宋朝可以在三国相峙的局势下,善治金人侵扰带来的创伤,布施垦田之政,缮修城池,节冗费以富邦财,严法律以安郡县,招疆勇以壮国势。今日南宋都城临安一带就是春秋时越国所在,如果能像越国那样悄悄地发展到资粮充衍,士马精疆,本根壮固,用兵未为晚矣。可是今天,腹背受敌的金朝已灭,宋朝面对的实际上是一个对宋朝早已虎视鹰瞵,在军力上又远比金朝强大的邻居,这种局势实在已不容乐观。

“国势危如卵”,“北风吹面急”,刘克庄这些话也确乎不是危言耸听。这种局势,对于通晓经史的宋慈来说本也早该料想得到,但这些年来他专心致力于地方上的刑狱案事,对国家大事倒思之不多,以致今日见到好友寥寥数语,不啻振聋发聩!

可是,自己能为国家做些什么呢?“严法律以安郡县”他所能做的就是这些,而且是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也在这封信里,刘克庄告诉宋慈,真德秀先生正在为他努力,要荐他到福州任福建提刑。福建提刑,这是主管福建各州司法、刑狱及监察大权的一省最高法官!这是宋慈所期望的。若能如愿,他就可以在一个不小的地域施展他的才华,尽一个大宋臣子的心力。

日子又变得长起来,一月仿佛变成了六十天。

这年宋夫人四十五岁,业已停经。夫人感到宋母临终前交代的事儿自己还没有完成,深想起来,为丈夫再续一房的事儿恐怕还是与自己心底里不是非常愿意有关,所以并不是很坚决。如果跟丈夫商量,丈夫大约也是顾着夫人而推辞。现在再不能含糊了,也不必再跟丈夫商量了。一天,她把秋娟独自叫进房来,就跟秋娟说了这事。

没想到,秋娟立刻跪下,惊道:“夫人,你和大人待我就像女儿,别这么说。”

宋夫人说:“你快起来,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要帮助宋家。我寻思了很久,你是最合适的了。芪儿对你也早已亲如一家。”

秋娟只不肯起来:“小姐与我就像姐妹。夫人,恕秋娟不能从命。”

夫人说:“你且起来说话。起来呀!”

秋娟就起来了。

宋夫人拉着她的手坐下,发现秋娟的手冰凉。夫人又问道:“你且说说,为什么不能?”

秋娟道:“我愿意侍候夫人全家人一辈子。”

夫人道:“我们早就亲如一家了,你体贴体贴宋慈,兴许还能为宋家生个男儿,为何不行呢?”

秋娟道:“万万不可。”

夫人道:“我不明白。很好的一桩事儿,为何不可?”

秋娟泪如泉涌,只不说话。

“娟儿,你有何难处,只管说出来。”

秋娟便小声啜泣出声来,仍然没有话。

夫人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道:“孩子,你有何苦处,说吧,大娘是疼你的。”

秋娟便说出,自己十六岁那年,曾被柴万隆那禽兽糟蹋,她要是不从肯定得死,她不想就那么死去,所以那几日她忍辱活着,只想伺机一定要杀死柴万隆。那个夜晚,碰上宫哥去刺杀柴万隆,他险些被柴万隆所杀,但那时柴万隆全部精力都在对付宫哥,就给了她机会,她终于得以杀死柴万隆报了大仇。那时,她就可以死了。“可是,那时柴家的女仆看到了宫哥,柴万隆一死,都说是童宫杀的,官府也在追捕他。万一宫哥被抓住了,除了我,没人能证明柴万隆不是他杀的。我不能连累宫哥,我的贱命就还有用,不能死,我就去了庵山……后来大人出来做官了,家里只有夫人你与芪儿,我放心不下,就去找你。我不说,夫人也会想到秋娟姑娘的耻辱。夫人不弃,秋娟就一直偷生下来。夫人在建阳时就劝过秋娟嫁人,秋娟只担心夫人是不要我了,我暗自哭过。看夫人没有要赶我的意思,我也舍不得离开芪儿与你……秋娟从十六岁那年起,就再没想过要嫁人,活一日算一日。我弟弟一直没有下落,秋娟再没有亲人。秋娟十岁到夫人家中,这么多年,你们待我如亲人,秋娟一生都报答不尽。需要秋娟做什么,秋娟万死不辞,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呢!只是夫人方才说的这事,秋娟万万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