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百家杂钞卷二十一

传志之属下编二

欧阳修/资政殿学士文正范公神道碑铭

皇祐四年五月甲子,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郎汝南文正公薨于徐州,以其年十有二月壬申葬于河南尹樊里之万安山下。公讳仲淹,字希文。五代之际,世家苏州,事吴越。太宗皇帝时,吴越献其地,公之皇考从钱俶朝京师,后为武宁军掌书记以卒。公生二岁而孤,母夫人贫无依,再适长山朱氏。既长,知其世家,感泣去。之南都,入学舍,扫一室,昼夜讲诵。其起居饮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居五年,大通六经之旨,为文章论说,必本于仁义。祥符八年,举进士,礼部选第一,遂中乙科,为广德军司理参军,始归迎其母以养。及公既贵,天子赠公曾祖苏州粮科判官讳梦龄为太保,祖秘书监讳赞时为太傅,考讳墉为太师,妣谢氏为吴国夫人。

以上先世及孤寒科第

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其事上遇人,一以自信,不择利害为趋舍。其所有为,必尽其方,曰:“为之自我者当如是,其成与否有不在我者,虽圣贤不能必,吾岂苟哉?”

以上行己大节

天圣中,晏丞相荐公文学,以大理寺丞为秘阁校理。以言事忤章献太后旨,通判河中府。久之,上记其忠,召拜右司谏。当太后临朝听政时,以至日大会前殿,上将率百官为寿。有司已具,公上疏言:“天子无北面,且开后世弱人主以强母后之渐。”其事遂已。又上书请还政天子,不报。及太后崩,言事者希旨,多求太后时事,欲深治之。公独以谓“太后受托先帝,保佑圣躬,始终十年,未见过失,宜掩其小故以全大德”。初,太后有遗命,立杨太妃代为太后,公谏曰:“太后,母号也,自古无代立者。”由是罢其册命。是岁,大旱、蝗,奉使安抚东南。使还,会郭皇后废,率谏官御史伏争,不能得,贬知睦州,又徙苏州。岁余,即拜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召还,益论时政阙失,而大臣权幸,多忌恶之。

以上谏章献太后、杨太妃、郭皇后事

居数月,以公知开封府。开封素号难治,公治有声,事日益简。暇则益以古今治乱安危为上开说,又为百官图以献,曰:“任人各以其材而百职修,尧、舜之治不过此也。”因指其迁进迟速次序曰:“如此而可以为公,可以为私。亦不可以不察!”由是吕丞相怒,至交论上前,公求对辩语切,坐落职知饶州。明年,吕公亦罢,公徙润州,又徙越州。

以上与吕公不和而贬

而赵元昊反河西,上复召相吕公,乃以公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迁龙图阁直学士。是时,新失大将,延州危,公请自守鄜、延扦贼,乃知延州。元昊遣人遗书以求和,公以谓无事请和难信,且书有僭号,不可以闻,乃自为书告以逆顺成败之说,甚辩。坐擅复书夺一官,知耀州。未逾月,徙知庆州。既而四路置帅,以公为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兵马都部署。累迁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公为将,务持重,不急近功小利。于延州筑青涧城,垦营田,复承平、永平废寨,熟羌归业者数万户;于庆州城大顺以据要害,又城细腰胡芦,于是明珠、灭臧等大族皆去贼为中国用。自边制久堕,至兵与将常不相识,公始分延州兵为六将,训练齐整,诸路皆用以为法。公之所在,贼不敢犯。人或疑公见敌应变为如何,至其城大顺也,一旦引兵出,诸将不知所向,军至柔远,始号令告其地处,使往筑城。至于版筑之用,大小毕具,而军中初不知。贼以骑三万来争,公戒诸将:“战而贼走,追勿过河!”已而贼果走,追者不渡,而河外果有伏。贼失计,乃引去。于是诸将皆服公为不可及。公待将吏,必使畏法而爱己。所得赐赉,皆以上意分赐诸将,使自为谢。诸蕃质子,纵其出入,无一人逃者。蕃酋来见,召之卧内,屏人撤卫,与语不疑。公居三岁,士勇边实,恩信大洽,乃决策谋取横山,复灵武。而元昊数遣使称臣请和,上亦召公归矣。初,西人籍为乡兵者十数万,既而黥以为军。惟公所部,但刺其手,公去兵罢,独得复为民。其于两路,既得熟羌为用,使以守边,因徙屯兵就食内地,而纾西人馈挽之劳。其所设施,去而人德之,与守其法不敢变者,至今尤多。

以上经略西夏

自公坐吕公贬,群士大夫各持二公曲直。吕公患之,凡直公者皆指为党,或坐窜逐。及吕公复相,公亦再起被用,于是二公然相约,勠力平贼,天下之士皆以此多二公。然朋党之论遂起而不能止。上既贤公可大用,故卒置群议而用之。

以上与吕公复合

庆历三年春,召为枢密副使,五让不许,乃就道。既至数月,以为参知政事。每进见,必以太平责之。公叹曰:“上之用我者至矣!然事有先后,而革弊于久安,非朝夕可也。”既而上再赐手诏,趣使条天下事;又开天章阁,召见赐坐,授以纸笔,使疏于前。公惶恐避席,始退而条列时所宜先者十数事上之。其诏天下兴学取士、先德行、不专文辞、革磨勘例迁以别能否、减任子之数而除滥官、用农桑考课守宰等事方施行,而磨勘、任子之法,侥幸之人皆不便,因相与腾口;而嫉公者亦幸外有言,喜为之佐佑。会边奏有警,公即请行。

以上参知政事

乃以公为河东陕西宣抚使,至则上书愿复守边,即拜资政殿学士知邠州,兼陕西四路安抚使。其知政事,才一岁而罢,有司悉奏罢公前所施行而复其故,言者遂以危事中之。赖上察其忠,不听。是时,夏人已称臣,公因以疾请邓州。守邓三岁,求知杭州。又徙青州,公益病。又求知颍州,肩舁至徐,遂不起,享年六十有四。

以上再出帅陕,并守四州

方公之病,上赐药存问。既薨,辍朝一日,以其遗表无所请,使就问其家所欲,赠以兵部尚书,所以哀恤之甚厚。公为人外和内刚,乐善泛爱。丧其母时尚贫,终身非宾客食不重肉。临财好施,意豁如也。及退而视其私,妻子仅给衣食。其为政,所至民多立祠画像。其行己临事,自山林处士里闾田野之人,外至夷狄,莫不知其名字,而乐道其事者甚众。及其世次官爵,志于墓、谱于家、藏于有司者,皆不论著。著其系天下国家之大者,亦公之志也与!

以上总述其盛德善政

铭曰:

范于吴越,世实陪臣,俶纳山川,及其士民。范始来北,中间几息。公奋自躬,与时偕逢。事有罪功,言有违从,岂公必能,天子用公。其艰其劳,一其初终。夏童跳边,乘吏怠安,帝命公往,问彼骄顽,有不听顺,锄其穴根!公居三年,怯勇堕完,儿怜兽扰,卒俾来臣。夏人在廷,其事方议,帝趣公来,以就予治。公拜稽首,兹惟难哉!初匪其难,在其终之。群言营营,卒坏于成,匪恶其成,惟公是倾。不倾不危,天子之明,存有显荣,殁有赠谥,藏其子孙,宠及后世。惟百有位,可劝无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