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百家杂钞卷九(第4/17页)

长庆三年四月,以工部尚书郑公为刑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往践其任。郑公尝以节镇襄阳,又帅沧景德棣,历河南尹、华州刺史,皆有功德可称道,入朝为金吾将军、散骑常侍、工部侍郎、尚书。家属百人,无数亩之宅,僦屋以居,可谓贵而能贫,为仁者不富之效也。及是命,朝廷莫不悦。将行,公卿大夫士,苟能诗者,咸相率为诗,以美朝政,以慰公南行之思。韵必以“来”字者,所以祝公成政而来归疾也。

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闲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趦趄,口将言而嗫嚅,处秽污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韩愈/送王秀才埙序

吾尝以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后离散,分处诸侯之国,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远而末益分。盖子夏之学,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为庄周。故周之书,喜称子方之为人。荀卿之书,语圣人必曰孔子、子弓。子弓之事业不传,惟太史公书弟子传有姓名字,曰臂子弓。子弓受《易》于商瞿。孟轲师子思。子思之学,盖出曾子。自孔子没,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故吾少而乐观焉。

太原王埙,示予所为文,好举《孟子》之所道者。与之言,信悦《孟子》,而屡赞其文辞。夫沿河而下,苟不止,虽有迟疾,必至于海;如不得其道也,虽疾不止,终莫幸而至焉。故学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以望至于海也。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今埙之所由,既几于知道,如又得其船与楫,知沿而不止。呜呼,其可量也哉?

柳宗元/论语辨二首

或问曰:“儒者称《论语》孔子弟子所记,信乎?”曰:“未然也。孔子弟子,曾参最少,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子老而死,是书记曾子之死,则去孔子也远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无存者已。吾意曾子弟子之为之也。何也?且是书载弟子必以字,独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号之也。”“然则有子何以称子?”曰:“孔子之殁也,诸弟子以有若为似夫子,立而师之;其后不能对诸子之问,乃叱避而退,则固尝有师之号矣。今所记曾子独最后死,余是以知之。盖乐正子春、子思之徒与为之尔。或曰:仲尼弟子尝杂记其言,然而卒成其书者,曾氏之徒也。”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余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天后土,有罪不敢赦。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无以尔万方。”或问之曰:“《论语》,书记问对之辞耳,今卒篇之首,章然有是,何也?”柳先生曰:“《论语》之大,莫大乎是也。是乃孔子常常讽道之辞云尔。彼孔子者,覆生人之器也。上焉尧、舜之不遭,而禅不及己;下之无汤、武之势,而己不得为天吏。生人无以泽其德,日视闻其劳死怨呼,而己之德涸焉无所依而施,故于常常讽道云尔而止也。此圣人之大志也,无容问对于其间。弟子或知之,或疑之不能明,相与传之,故于其为书也,卒篇之首,严而立之。”

柳宗元/辨列子

刘向古称博极群书,然其录《列子》,独曰“郑穆公时人”。穆公在孔子前几百岁,《列子》书言郑国,皆云子产、邓析,不知向何以言之如此?《史记》郑公三十四年,楚悼王四年围郑,郑杀其相驷子阳。子阳正与列子同时,是岁周安王四年,秦惠王、韩烈侯、赵武侯二年,魏文侯二十七年,燕釐公五年,齐康公七年,宋悼公六年,鲁穆公十年。不知向言鲁穆公时,遂误为郑耶?不然,何乖错至如是?其后张湛徒知怪《列子》书言穆公后事,亦不能推知其时。然其事亦多增窜,非其实。要之,庄周为放依其辞,其称夏棘、狙公、纪渻子、季咸等,皆出《列子》,不可尽纪。虽不概于孔子道,然其虚泊寥阔,居乱世,远于利,祸不得逮于身,而其心不穷,《易》之“遁世无闷”者,其近是与?余故取焉。其文辞类《庄子》,而尤质厚,少伪作,好文者可废邪?其《杨朱》、《力命》,疑其杨子书;其言魏牟、孔穿,皆出列子后,不可信。然观其辞,亦足通知古之多异术也。读焉者,慎取之而已矣。

柳宗元/辨文子

《文子》书十二篇,其传曰老子弟子,其辞时若有可取,其旨意皆本《老子》,然考其书,盖驳书也。其浑而类者少,窃取他书以合之者多:凡孟、子辈数家,皆见剽窃,峣然而出其类,其义绪文辞,叉牙相抵而不合。不知人之增益之与?或者众为聚敛以成其书与?然观其往往有可立者,意颇惜之,悯其为之也劳。今刊去谬恶乱杂者,取其似是者,又颇为发其意藏于家。

柳宗元/辨鬼谷子

元冀好读古书,然甚贤《鬼谷子》,为其《指要》几千言。鬼谷子要为无取。汉时刘向、班固录书,无《鬼谷子》,《鬼谷子》后出。而险戾峭薄,恐其妄言乱世难信,学者宜其不道;而世之言纵横者,时葆其书。尤者,晚乃益出“七术”,怪谬异甚,不可考校。其言益奇,而道益狭,使人狙狂失守,而易于陷坠。幸矣,人之葆之者少!今元子又文之以《指要》,呜呼,其为好术也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