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贺兰悲歌 第十节(第3/5页)

折可适也趁着这机会打量着闻名已久的石子明。虽然早已知道石越的年轻,但是看到一个比自己大不到十岁的人,身居正三品的高位,安抚一路,一向颇为自矜的折可适还是感觉到几分沮丧。三分里说周瑜三十七岁破曹,这件的事情不料现实中也存在。石子明给折可适的第一印象,便是年轻、削瘦、疲惫,以及一双深遂的眸子。

“家叔慕石帅之名久矣,不料缘悭一面,常以为生平憾事。此番末将入京,因责末将顺道拜会石帅,并致书信一封,聊以慰平生之愿。石帅身负国家之重托,事务烦忙,冒昧打扰,还乞恕罪。”折可适恭敬而有礼的说道,一面掏出一封书信来,双手递上。

侍剑连忙接过,递给石越。

石越接过书信,笑道:“某亦久仰府州、遵道将军英名,只恨无缘得见。今日能见‘将种’,足慰平生之志。”他口中的遵道,乃是指折克柔之弟,声名更在乃兄之上的折克行。而所谓“将种”,却是在夸折可适。折可适未冠之时,便被郭逵赞为“真将种”。

一面说着,石越一面拆开书信,却见书信之中,折克柔亦不过殷勤致意,并无半语道及国事。他自然知道折克柔之意——互不隶属的两个边臣避开朝廷私自商议国事,是可大可小的事情。但无论如何,都难免会招到朝廷的疑忌。折家世镇河东,深得宋室信任,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自毁基业。

他将书信收好,向折可适关切地问道:“劳府州挂念,本帅实是惭愧。不知府州目疾,可有好转?”折克柔患有眼病,在熙宁十二年之时,便已屡次上表请求致仕,由他弟弟折克行继任府州知州。石越既然有意于西夏,沿边诸将的情况,他自是了如指掌。

“多谢石帅挂念。只是家叔之目疾,已非药石所能治。”折可适淡然说道,“生老病死,家叔虽是武人,亦看得平常,所恨者,不过是不能战死沙场,名列忠烈祠尔。家叔常言:为将者之悲,是得善终,死于儿女子之手。”

“府州真豪杰也!”石越击掌赞道,顿了一会,又喟然叹道:“但使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天下何愁不太平?!果真大宋武人皆有府州风骨,朝廷又岂会受制两虏近百年?!”

“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折可适默默念着这两句话,在这一瞬间,石越在他心中的形象,有了明显的变化。但是,毫无疑问,折可适绕道来长安求见石越的目的,既非是为了转达折克柔对石越的仰慕之情,亦非是来听石越的“名人名言”。而且,折可适心里也很明白,既便他是折家的信使,见到石越的机会也不会太多,容不得他去浪费。他很快就找到了切入话题的机会,但也可能是石越故意透露给他的引子。“我堂堂华夏,受制两虏近百年,此实忠臣义士切齿之恨也。所幸天佑大宋,百年之耻,不日可雪。”

石越也很清楚折可适的来意,他也想借机试探折家的态度。

“致果之意是?”

“自石帅抚陕以来,屡败西贼,兵威震陇右。今河西己丑内乱,实是天赐良机。古语有云,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国家抵定灵武,正当时也。陕西虽三岁童子,亦知西夏当亡,大宋中兴可坐待。家叔与末将言:吾折氏世受国恩,虽为武夫,亦知此为报效君王之时。石帅坐镇长安,为国家之柱石,受皇上之重托,寄士夫百姓之厚望,其良谋善策,必非吾侪所能及者……”折可适给石越戴着高帽,但他毕竟是个武人,言辞直爽,他们折氏主张对西夏发动全面战争之意,没有几句话,就流露得一清二楚。不过话说回来,折家在这一点上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

“岂敢。”石越淡淡笑道:“某是文臣,岂晓兵事?前者侥幸胜敌,亦不过是众将士之功,非某之能。尊府与西贼周旋百年,西贼闻名而胆寒,论及破敌致胜之良策,某料府州、遵道将军必有所谋。”

石越的这段回答,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说。连他是否支持对西夏发动全面性的战争,也没有明确的回答。只是把问题又踢给了折可适。

折可适对这种不够直率的对话,颇不自在,不自觉地微微动了动身子,方朗声说道:“家叔日常闲叙,确曾与末将说过一二。”折家与石越之间的试探,是相互的。折家的态度固然会影响到石越可能的伐夏主帅的位置,但是相比而言,折家更在意的是将来可能有一位什么样的主帅。毕竟他们无法对谁是主帅这件事起决定性的影响,而石越在目前来说,却有极大可能成为他们的主帅,并会在未来的战争影响他们的命运。更何况,折家也有另一方面的顾虑——只要有可能,他们就希望尽可能的避开朝廷的政治斗争,置身局外是他们折家一直能赢到皇室信任的重要原因。如汴京那样的深潭浑水,做为边将世家的折家,自是望而生畏的。无论石越还是折可适,对这些微妙的关系都心知肚明。石越不介意适当地努力以减少自己的麻烦,赢得折家的支持,但在这场试探中,石越是占据主动的。否则,就应当是石越派使者前往府州,而不是折可适千里迢迢绕道来长安了。

“哦?”石越表示关心的倾了倾身子。

“家叔尝言,凡战有大战小战之分。小战不论,大战又有三种:有灭国之战,有夺地之战,有破军之战。为将者,庙算之时,必先明乎此道。明此道,则可不贪小利,使敌无所乘……”

“战争的目的要明确。”石越在心里微微点了点头。

“以今日之事论之,石越与贼战于平夏城,是夺地之战;与贼战于绥德城,是破军之战。筑平夏城,使渭州无虏骑;破贼于绥德,攻守之势自此易手。今熙河已定,平夏城成,横山众附,是以刃迫贼之胁下,锁其咽喉,断其手足。而夏贼竟自内乱,真是自作孽者。此天欲亡之,奈何犹豫?乘此良机,举十万之军,灵武可下,西贼可亡,汉唐旧规可复。”折可适说起来不禁眉飞色动,慷慨激昂,“若逢此良机而坐视,一旦契丹平定杨氏,挥军西进,吾辈必为子孙之罪人。纵使耶律氏不为此事,夏贼恢复元气,亦足为大宋百年之患。袁绍之笑柄,岂可复见于今日?”

石越微笑着不肯说话。

折可适心中一动,决定祭出杀手锏来,他也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含笑说道:“熙宁十二年陕西粮……”

“致果……”石越不待他说出来,便连忙打断了折可适的话,笑道:“尊府之意,某已知之。惟战或不战,须决于皇上与枢府。”他说罢,起身走到折可适跟前,笑道:“来,某请致果看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