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贺兰悲歌 第六节(第3/5页)

“罢!罢!”秉常将手中断箭重重插入案中,咬牙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便拼上这一把!”

“兀卒万岁!”

众人一齐拜倒,低声拜贺。“兀卒”本是夏景宗元昊的自称,其意为“青天子”,此时众人一齐称秉常为兀卒,顿时让这位年青的君主热血沸腾。

上天似乎有意要给秉常与李清他们一个机会。大安六年正月二十日,正当秉常与李清等人更在紧张的谋划着如何诛杀嵬名荣,挟制梁太后,计杀梁乙埋之时,从契丹传来一个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辽主耶律浚假装春按钵,率军出巡,在路上突然改变路线,誓师亲征杨遵勖。在辽主的大军向大同府进发的同时,辽主向天下散布了讨檄文书,并且向大宋与西夏都分别派遣了使者,向两国通告自己亲征的消息。

不过两个使者的真正使命却是各不相同。去大宋的使者,是为了在道义上占据制高点,使宋朝不敢光明正大的干涉自己征伐叛逆的军事行动。而来兴庆府的使者,则是要求西夏履行自己曾经许诺过的东西。

无论秉常有没有履行承诺的意思,这件事本身,无疑却是一个千载万逢的机会。

兴庆府城西三十里,有一座普普通通的村庄。塞北江南,素称富饶,这里的村庄,与陕西的民居,表面上看起来亦没有太大的区别。整个村子内,住着约八十户人家,全是姓史,村庄亦以姓而得名,外人称之为“史家庄”。史家庄祖上本是汉人,但此处沦于膻腥已久,村民久与羌人往来,早已渐渐胡化,除了耕种之外,也照样放牧牛羊,过着亦耕亦牧的生活。而自汉朝甚至战国以来剽悍的民风,在党项人的统治下,更是被发挥得极致。这里的村民,与普通的党项人及各种落蕃人一样,都要负担兵役,随着西夏的军队南征北战,其武勇丝毫不逊于土生土长的蕃人。事实上,一般人也很难分辨出来,他们究竟是汉人还是蕃人。他们与蕃部的区别,无非是他们拥有“史”这个姓氏,以及要承担更沉重的赋税。但既便是他们自己,在大多数时候,也并不在乎自己是哪族哪氏的人民。普通的百姓,真正在意的,只是生存。至于对未来的希望,他们将之寄托于对佛祖的信仰,一个美好的来世……大安六年的正月,智缘就住在史家庄东北角落一座不起眼的民居内。这间许多年不曾修葺的土坯房内,即便是白天也显得十分的阴暗,房中的陈设更是简陋,除了一条简单的板凳与一堆干草外,便一无所有。

但这一天,便是在这座房子内,却几乎聚集了大宋西夏方面一半的高级间谍。垂眉坐在唯一的一条板凳上的,是智缘大师。他在职方馆的地位超然,拥有仅次于司马梦求的权力;身着黑衣,背着双手站在西北角的粗壮汉子,是西夏赫赫有名的马贼史十三;而站在他身边,柔媚中透着几分豪迈之气的女子,是大宋栎阳县君;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身着西夏武官服饰的青年男子,手按佩刀,斜靠在门边。

智缘从低垂的眼帘下,偷偷打量着屋内的几个人。

屋中四个人,代表的其实便是宋朝在陕西谍报系统的四方势力。智缘本人,代表的是职方馆高层;史十三,代表的是职方馆陕西房;栎阳县君,名义上直属于职方馆,但实际上代表的则是陕西路安抚使石越;那个青年武官,代表的则是某一位身份特殊的神秘细作——智缘心中泛起一丝不快,因为这位细作是如此重要,甚至连智缘都不能知道他的身份。不过智缘很快的将这种不快抛之脑后。这四方势力,并非是绝对的,亦非对立的;各方既有相对的独立性,但又紧密联系,难以截然区分。职方馆高层也罢,陕西房也罢,神秘细作也罢,都隶属于职方馆,基本利益是一致的。而职方馆与石越之间,同样有许多牵扯不清的联系,别说石越现在是陕西路安抚使,单单是职方馆创始人、现任职方馆知事司马梦求的出身,便注定了石越对职方馆的影响无处不在。

“大师。”栎阳县君朝智缘敛衽一礼,首先开口打破长久的沉默,“按职方馆的条例,若非事情紧急,我们四个人,是不当冒然聚集的。”众人微微颔首,便听栎阳县君继续说道:“既是我们四人会了面,便是想定下一个章程——若再这么着政出多门,对国事有害无益。奴家素仰大师之贤名,一向敬佩大师是方外的豪杰,佛门的英雄,不论是皇上还是文相公、石帅、司马大人,也都是对大师敬重有加。奴家一介女子,断断不敢冒犯大师,然则……大师请看……”栎阳县君将一张纸条递到智缘手中。

智缘接过来,便看到纸条之下,钤着醒目的两枚红印——分别是司马梦求的私印与职方馆知事的公印,他再看纸上的内容,果然是熟悉的司马梦求亲笔手书的漂亮小楷:“所报之事悉知。至询西事方略,此间并无更易,诸君何疑?但当精诚为国,功成不远。云云。求字。”

“县君是有见疑之意么?”智缘看罢,将纸条还给栎阳县君,笑着问道。

“岂敢。”栎阳县君的声音温柔,但是却绵里藏针,“奴家断不敢怀疑大师。惟两月前刺杀梁氏之事,因大师之令,而使梁乙埋逃过此劫。其后梁氏报复,致使陕西房损失惨重。当日刺客中,有两人隶属陕西房,结果当场殉国。其后受诛连而无辜死难之同僚,计有一十三名。陕西房数年苦心经营,旦夕之间,在兴庆府之力量竟损失三分之一强。大丈夫忠君王、死国事,魂归忠烈祠,本是死得其所。然职方馆在西夏之方略,数年以来,一直是扶植反对梁乙埋之势力,收买、策反对梁乙埋不满之文武官员。职方馆未有明令,而大师忽行改易,恪于国法军法,我等自当凛遵,但依程序,亦有责任上报汴京,请示上官明令……”

智缘一面听着,一面将目光移向史十三,见他目光中颇有恼怒之意;他又将目光转向那个西夏武官,这个男子却是无可无不可的神态。栎阳县君默默地望了智缘一会,又继续说道:“奴家以为,既然司马大人明示西夏方略并无更易,大师理应给我们一个解释。为何要突然改弦,帮助梁乙埋?”

“史大人与这位大人,亦是同样的疑问么?”智缘并没有直接回答栎阳县君,反而转头询问史十三与那位西夏武官。

“大师叫我史十三便可。”史十三瞥了西夏武官一眼,方直视智缘,沉声道:“我只是想知道死去的弟兄是为何而死。”史十三显然还不太适应“大人”这个尊称。熙宁十二年冬季的损失,可以说是陕西房成立以来损失最惨重的一次,除了刺客中的两名成员,其余十三名成员,都是莫名其妙被株连处死,西夏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宋朝的细作,却就这么着受了池鱼之殃,实在是非常不值。对于心高气傲的史十三来说,这种失败已难以接受,更何况这些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他生死与共十数年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