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肆伐西夏 第十一节

石越轻笑着摇了摇头,“你又如何知道我是主张继续进攻?”

“这……既非主和,自是主战无疑了。”

“如今朝野中,莫不关心对西夏之战和。老成持重之人,以为不宜以夷害夏,为了收复灵夏而使国内财政陷入更大的窘境;而少壮激进之人,则盼着一鼓作气,归复河西,一举清除西北边患,如此不仅冗兵之源从此根除,大宋亦能得劲兵好马,足以北叩幽云之关。因此一战一和之间,无不牵动天下人之耳目。若朝廷言战,兵未齐,粮未聚,此事必先传至兴庆府,而西夏之军得早为之备;若朝廷言和,则西夏可使兵归家农牧,稍得歇息,以缓国力之疲。故我车马未至长安,西夏已有使者请上贡于朝,一则固是乞朝廷缓兵,另则却未必无刺探虚实之意。”

石越侃侃而谈,唐康等人凝神静听。说到此处,李丁文自是早已了然,而金兰眼中也已率先露出恍然之色。石越有意教导唐康,却不料金兰一介女子,反而机敏更甚于素来以聪明能干见称的唐康,不免心中暗异,笑道:“兰儿可有话说?”

金兰笑道:“兰儿胡乱猜测,却不知对否。”

“但说无妨。”

“兰儿以为大哥所言,是道战和乃国之机密,既便已定策,亦不可以使敌国事先知晓。是要以高深莫测之态,使敌国迷惑。”

石越欣赏的点了点头,笑道:“兰儿果然聪慧。”又转头去看唐康,见唐康也已领悟,这才又说道:“是以我不请旨,即斥西夏使者于国门之外,使其不知吾国之意。兵者,诡道也。吾欲战,先示之和可也;吾欲和,先示之战可也。水无常形,兵无定法,其精要之处,不过是使敌国不测而已。”

李丁文在旁边接过来话来,补充道:“昔日唐太宗与李卫公论兵,皆言,若敌不出错,则我何由得胜?自古以来,除非实力相差过于悬殊,绝无一例双方都不出错,而一方能战胜之事。是以诚如唐太宗所言,用兵谋国,无非‘多方以误之’五字而已。使敌国不测,其目的亦是使敌国出错。只要千方百计,能使敌人出错,则万事可期。”

“多方以误之……”唐康喃喃自语,低头咀嚼着这句话。

石越与李丁文顾视一眼,含笑望着唐康,皆默默不语。

半晌,唐康终于抬头,笑道:“我理会了。”

石越含笑注视着,静等唐康继续解释。

“如今朝廷财政不足,兵又未练成,粮草亦未集,百姓尚疲,实是无力继续西伐。然则西夏人却不能尽知我朝虚实。若朝廷欲战,而示之以和,则自无不可。然若本无力战,而示之以和,虽开始西夏人必疑之以为诈,然久则必知我不能战之意,反使其能放心休养,且生轻我之心;若仅示之以战,而终久不出,亦能人知我虚实。今日之上策,则为亦战亦和,似战似和,不战不和!”

石越与李丁文大笑,击掌赞道:“康时说得不错。”

石越又笑道:“若能使西夏人不知我欲战欲和,则其中便可有无数后着,可让西夏人睡不安寝,日无宁日。”

“后着?”唐康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问出来。他知道这些事情,却已不是自己应当问的内容了。而金兰却在暗暗纳闷,石越自己面临着极为麻烦的问题,但是和唐康的谈话,却没有一句涉及,反而尽是说些军国大事,是他对自己有过份的信心?亦或是已有足够的把握?从未去过高丽的石越却对高丽国信誉旦旦百般支持,明明知道自己与高丽故国的联系却毫不介怀,而同时又能将西夏人、司马光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城府之深让人不寒而栗……金兰只觉得眼前这个大哥,越发的深不可测起来。但最让金兰困惑的是,尽管如此,她却始终感觉石越是可以亲近的——虽然他高高在上,虽然他深不可测,但金兰却有一种女人的直觉:惟有石越是真正的理解自己的苦衷的。

接下来的谈话很快便转到其他的方面。对于自己面临的境况和朝中的局势,石越既没有主动提起,唐康又对金兰不甚放心,更不会主动问起。至于金兰,就更无立场发问。于是交谈的内容自然而然的发生了变化。除了叙叙家常以及汴京的秩闻趣事之外,当时宋朝学术界接连发生无数的大事情,都成为众人聊天的话题。唐康刻意避开有关石越的部分,与石越、李丁文大谈西湖书院最近译介几部在宋朝影响巨大的著作:黄金五百年中大食著名学者侯奈因·本·易司哈格的《逻辑学》与《论彩虹》;由大食著名译者萨比特·本·古赖译本翻译成汉文的托勒密的《地理学》第一卷、阿基米德的《论球与圆柱》以及阿波洛尼乌斯的《圆锥曲线》;还有在大食人中地位仅次于亚里士多德,有哲学“亚师”之称的法拉比的《文明政治》与《学科细目》;大食哲学之王伊本·西拿的《治疗论》与《知识论》;著名大食史家穆罕默德·本·欧麦尔·瓦格迪的《征伐埃及史》(即《埃及的征服》)等等。西湖学院的译经楼这几年成绩斐然,不仅仅译介了大量著作,加入译经楼的大宋学者日益增加,甚至还有十几位大食学者与高丽留学生加入其中。而西湖学院更是在大宋所有学院中,第一个开设了语言课,有数十位大宋士子在那里学习大食语、梵文与契丹语。

所有这些事情,可以说都是轰动一时的。当时江浙虽然并非大宋文化中心,但却也是人文荟萃之所,西湖学院每译介一部书,对江浙乃至全大宋的读书人都是一次巨大的冲击——向来以为惟有华夏九州才是人类文明唯一中心的宋朝读书人,这时候终于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在万里之外,还有一个未必逊色于诸夏文明的文明存在;所谓的“大食”,也并非是一帮只会经商的夷人组成的。而面对这种现实,大宋有些学者以宽厚的胸怀来接受这一切,甚至愿意谦虚的却研究这些“夷人”的成果,着手准备对其进行注释;但同样也有一部分学者对此嗤之以鼻,认为那些不过是末流而已。后一种学者中,高傲者则是傲慢的拒绝阅读,也禁止自己的弟子阅读讨论;而激进者,则不免吹毛求疵,在诸学刊中大加批评指摘,甚至指责西湖学院开设语言课,以华夏之尊而效沙门习夷人之语,是自甘堕落,斯文扫地。于是持不同意见的学者在各种报刊上互相攻讦,有人批评,则有人辩护。唯独西湖学院的语言课,却不仅没有因此停办,反而别的学院也出现效仿之势——学习契丹语或者还只是出于书生经国济世的理想,但是大食语与梵语,却是有着直接的利益趋动,随着大宋海外贸易的繁荣,“通译”无论在官方与民间,都显得十分的紧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