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国之不宁 第六节(第4/5页)

与此同时,各地的邸报,也提及了皇帝对邺国公赵宗汉、清河郡主、柔嘉县主、郡马狄咏的严惩——但这两件事情,以涉及军机与皇室为由,包括《皇宋新义报》的各家报纸都被明令禁止在五年内予以报道。

因此,虽然在朝廷之中,官员们一片哗然,但是有过经验的大宋朝廷,用果断的手段,总算避免了天下舆论带来的扑天盖地的压力。

不过这次皇帝其实是多虑了,因为天下百姓真正关心的,还是黄河决堤后引发的大水灾。无论是《汴京新闻》还是《西京评论》,连篇累牍的,都是在报道着各地的灾情,以及朝廷的救灾措施——包括曹村堵住决口的工程;朝廷为救灾增发一百万贯的交钞;苏辙以带罪的身份主持工部事务;充满争议的湖广移民计划提前进行;蔡京在杭州举行了的前所未有的捐款活动。(《西京评论》叹为观止的评论道:蔡大人之捐款活动,虽然其心可嘉,然实为史上最杰出之敛财之法!后世必有效之者。)……而此时身在洛水之畔的鄜州的石越,才刚刚接到让他“上表自辩”的诏书。

时间回溯,西夏。

一叠整整齐齐的报纸伸到文焕面前。

文焕诧异地抬头,看见李清的眼中竟有同情——不,是怜悯之色。

文焕心中格登了一下,接过了那叠报纸。

这的确是大宋的报纸,从《皇宋新义报》到《汴京新闻》、《西京评论》、《海事商报》,应有尽有,从日期来看,都是过期了的,而且时间也不连续,显然是特意挑选出来要给自己看的。文焕却不知道,这些报纸对于李清来说,其实也是“最新的”。因为将这些东西带出大宋国境,远比想象中的要困难得多。

“此木何不幸,羞作汉奸门!”——一行刺目的大字猛然间跃入文焕的眼帘,十个大字宛如十把尖刀同时刺向他,文焕的手顿时哆嗦起来。

“宋朝人以为你降夏了。”李清早已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见他惨然变色,便淡淡地说道,“如今朝野舆论,皆欲杀你而后快。那些人不用自己亲上战场,所以说起大话来,自是一个比一个容易。据说还有些读书人写了这副对联,贴在你家门上,极尽羞辱之能事。若根据这些报纸所说,宋朝虽然没有学汉武帝,族诛你全族,但只怕现在你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令尊已经被这副对联活活气死了;令堂与你的兄弟姐妹们出门都不敢抬头见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都以你为耻!”

文焕心中激烈震动,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全不真实,但眼前却只觉得天昏地暗,铺天盖地的压向自己,几乎是一瞬间,他便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只剩下一双手还麻木固执的翻动着手中的报纸。

“你已经身败名裂,却还辱及祖宗!”李清轻轻冷笑着,这笑声显得格外的尖锐刺耳,“你们族里已经公议,你父母因为生了你这个汉奸儿子,死后都不得入葬祖坟!”

“你说什么?!”文焕不知那里来的力气,竟腾地站起来,眼中似有火焰燃烧待要喷射出来,一双手青筋暴露,早已将报纸捏成一团,紧紧的攥着。

李清却直视着文焕眼中的怒火,目光毫不退缩。“我可没有一个字说谎,所有的一切,都来自这些宋朝的报纸。你忠心的宋朝,已经抛弃了你!他们根本一无所知,只是仅仅因为听信了你投降的谣言!”

“这定是你的诡计!”文焕大吼一声,然后猛地一拳,挥向李清。

李清挥手架住,厉声喝道:“你该醒醒了!这些报纸,夏国可仿制不出来!你仔细看看这一篇文章,这些细节,夏国有这个能力伪造么?夏国谁又能知道你老家在哪里?谁又知道你家里这许多的详情?”

文焕紧紧的咬住嘴唇,一言不发,鲜血却一丝丝从他的嘴角泌出。

他本来这个家族的骄傲,但如今,却变成了害死父亲,累及家人的罪人!这是何等巨大的转变?他此时还没有倒下流泪,只不过是因为眼前站立的,是他的敌人。

“休说你不曾降夏,便是降了夏国,又如何?你家人又何辜?你曾经为宋朝皇帝卖过命,拼死战斗,有什么理由你非要为那个宋朝把命都丢掉不可?是谁说你只要不为了那个宋朝把命都赔掉,便是付出过再多,也是个罪人?”李清的话如尖刀一样划过文焕的心,“他既不仁,你何必义?他既诬你降敌,便真降给他看看又如何!”

“我和你不一样。”文焕咬着牙,一字字的说道。

“你和我的确不一样。”李清冷笑道:“但是在宋朝人眼里,现在都已一样。汉奸,逆臣,降将!我比你幸运的是,我没有父亲可供他们来气死!”

文焕恶狠狠地瞪了李清一眼,“我只恨我没有早自杀,结果累及父母,如今悔之无及!”

“你现在自杀,却也已经来不及了!”李清讥讽地说道,“你若是死了,便是真相传到宋朝,也别以为那些曾经嘲讽过你,逼死令尊的人会有一丝后悔与内疚。他们一定会对自己说,虽然他们误会了你,但是这是因为你不肯自杀而导致的,或者说这是职方司的错误误导了他们,他们并没有错!他们永远不会错。哪怕他们气死了你父亲,但是罪魁祸首,可以是除他们之外的任何人,却绝对不会是有气节的他们!哪怕找不到人来当替罪羊,他们也会将一切归之于天,让老天来当替罪羊!”

文焕的指甲掐进了肉中,鲜血冒了出来。

“我若是你,我便不会死。伍子胥当年若自杀,不过是多一个冤案罢了。大丈夫当快意恩仇,鞭尸还怨!”

“快意恩仇?!”文焕望着李清,突然笑了起来,笑容之中,竟是有浓浓的讥讽之意。李清想过文焕种种反应,惟独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笑起来,不禁吃了一惊,当下倒退一步,端详起文焕来。却听文焕淡淡地说道:“我不曾想过要快意恩仇。”

李清正要说话,只听文焕又说道:“我文家世代簪缨,我自束发,即知要忠君爱国。虽不能以死报国,不过是图此身有大用尔。”他闭上眼睛,想起少时读史书时读到南霁云之死,折腕叹息情形,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不料今日竟悔不能效南八之死,以致累及父母。惟恨大宋竟无一人知文某者!”

李清听到这里,也暗暗叹了口气,暗道:“未必无人知你。只是一人之知你,又如何能与天下之恨你相抗?”

又听文焕继续说道:“我文焕此心,于大宋无所负。天人可鉴,是大宋负我,非我负大宋!”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方沧然道:“今日,文焕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