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凤阁清鸣 第六节(第3/4页)

那人见到王安石,立时拜倒,爽声道:“晚辈程栩,拜见王相公。”

王安石诧怪道:“你是何人?怎生认得我?”

程栩笑道:“晚辈本是孙少述先生的学生,西湖学院延请孙先生往学院讲学,故一向在杭州读书,是以相公不识。”

他口中的孙少述,名叫孙侔,当年与王安石、曾巩交好,名倾一时。年轻时也求过功名,不料累举不第,后来母亲死后,自誓终身不仕,隐居在江、淮间,名声也是极大的。王安石却是没有想到他被请进了西湖学院,听说程栩是孙侔的学生,不免笑道:“令师一向可好?”

“家师身体甚好。因晚辈家在金陵,此次回乡探亲,家师记念相公,特托晚辈带书信问候相公万福。本欲亲自送往尊府,却不料在此处邂逅。”程栩一面说,一面递过一封信来。王安石接过来草草看了,却无非是问候平安之意。

智缘打量程栩一眼,道:“施主如何认得这便是王相公?”

程栩笑道:“晚辈岂止知道王相公,也知道大相国寺方丈智缘大师的法号。”他生性敏悟,自幼兼习文武,机缘凑巧听到王安石与智缘的对话,兼之平素也听说过二人的事迹,又岂能猜不出来?这时候却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

王安石于小节处却不甚注意,伸手扶起程栩,笑道:“想是尊师和你说过我的相貌,也不足为奇。贤侄说家在金陵,敢问令尊是?”

程栩连忙欠身答道:“晚辈草字近谦,排列第三,相公唤晚辈三郎便是。家父名讳程望,本是庆历间进士,现已致仕,便住在城东。”

虽则王安石也是庆历间的进士,却不认得程望此人,想来不过汲汲无闻之辈,当下也不再多问,笑道:“贤侄方才说大师猜错了,却是为何?难道贤侄深知其中内幕不成?”

程栩笑道:“据晚辈所知,这《海事商报》,其实与石学士无干,乃是提举市舶务蔡京蔡元长大人,与敝院山长李先生,召集了十八家大商号,一同商议决策的。”

王安石与智缘对望一眼,心中不约而同的想道:“蔡京不就是石越的爱将吗?”他们哪里便肯相信,这件事情,石越虽然不能说是丝毫不知情,却也的确也没有参预。

程栩此人显得甚是豪爽健谈,又笑道:“自兴学校诏颁布以来,仅以两浙路而言,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富民以为建学校既可博名又可抵税,无不乐从。此官民两便之事,石学士此举,颇得民心。又何必画蛇添足?蔡大人之所以要创办《海事商报》,传说中倒是另有隐情。”

王安石与智缘见他如此交浅言深,不免心中好笑,一面却又忍不住好奇之心,不由问道:“又有何隐情?”

程栩却不过是说些市井传闻之意,更不以为意,他生性洒脱,也不在乎王安石对自己的观感,因此肆无忌惮的笑着答道:“相公自是知道朝廷明颁诏令,要改革官制。杭州那边便有传言,说新官制其实已定,而六部九寺中,太府寺将负责商税与市舶等事务,蔡大人猜到朝廷以后必定会重视吏才,他这时候干出治绩来,无非是想入太府寺,以为升迁之道而已。两浙路上则呼应朝廷新政,下则吸引商贾拓展税收,一时之间朝野称誉,号称大治,这中间又岂能少得了蔡大人的功劳?”

王安石见程栩语气中颇有嘲讽之意,顿时大是不以为然。心道:“蔡京持着什么心迹姑且不论,但是他若真有本事报效朝廷,自当论功行赏,按能授职。若是人家有本事做点什么事出来,便嘲笑人家是追名逐利之辈,那天下事又由谁去做?”只不过程栩虽然是孙侔的学生,但毕竟相交不深,兼之王安石心中并不喜欢蔡京,更不愿意帮他辩解,当下嘿然一笑,道:“市井传闻,姑妄听之。明年又是大比之年,贤侄此次回乡,可是想整点行囊往京师赴考?”

程栩摇了摇头,笑道:“晚辈已经无意功名,倒是想学薛提辖。”

饶是王安石颇为开明,此时也不由吃了一惊,诧道:“你想考武举,去水军?”

“薛提辖是机缘凑巧,以后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程栩无比羡艳的说道:“石学士主动组织船队通商,能给朝廷带来巨大的收益。昔往大食夷商至广州、泉州,一船之货,多者可卖数十万贯,而除去税收与成本,利润少说也有两三万贯,多者十万贯。试想,若有朝廷组织的规模庞大之船队,常年来往于东、南两方航线,将大宋的物产运往各国,将各国的特产运回大宋,据晚辈估算,朝廷每年由此,最少可以净入两百万贯。利之所在,食髓知味,朝廷又岂会轻易放弃?晚辈在杭州时,已听到传言,说朝廷将在沿海设十个港口五支官船队,也听说会有官员向朝廷建言,若有二十万贯财产以及十户具名联保,每年一次性向朝廷缴纳至少五万贯以上的税款,朝廷可许其组织五只船、八百人以下的半武装船队,来往固定的线路经商,免除他们税款……”

纵然是王安石,也万万料不到一个儒家弟子,官宦之后,会公然和他说这些满口利益的事情,他与智缘相顾苦笑,心中真是百感交集。王安石虽然言利,却依然是儒家的传统——“公利可言”,就是说虽然提倡重义轻利,但是“公利”还是可以说的。这同时也是石越的理论据点——不过石越在这一点上,做得比王安石虚伪得多,也成功得多,他大大倡导了“公利可言”的风气,但即便如此,象程栩这样的人,也是很少的。

程栩显然注意到了王安石的表情,可是却丝毫不以为然,反倒有点无礼的笑道:“久闻相公不是名教礼法中人,如何也如此作态?我此次回金陵,便是要说服家人,只待朝廷下诏,我便要组建船队出海,将来有朝一日,我还要去石学士所描述的那些大陆,我要亲自证明看看我们生活的大地,是不是真的是圆的!”

遇上这样狂妄的年轻人,倒真把王安石给弄得有几分尴尬,一面他又有几分欣赏这个年轻人的豪气,一面却未免有点哭笑不得,只得勉强点点头,问道:“贤侄既有这样的志向,为什么不去报效朝廷,参加朝廷的水军呢?”

程栩脸色奇异的望了王安石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没作声。

王安石被他这副神态弄得莫名其妙,不由望了智缘一眼。

智缘低宣佛号,他知道王安石一生,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知道下面的情弊有多少,只得轻声解释道:“相公,这事容易明白。薛奕的船队有多大的利润,现在朝廷的武官们,没有不知道的,如果不是石越,薛奕早就被撤换。若真要建船队,要么就是朝廷精挑细选,要么便是那些在朝中有影响的官员的亲戚——若说有人想用大笔贿赂换一个提举水军事来做,贫僧是不会奇怪的。无论是哪种情况,一个新人,别说是如薛奕一样指挥船队,便是做个船长,也不可能。这位程施主是心高气傲骨的人,又岂能屈居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