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真刚不作绕指柔 第一节(第3/4页)

六月二十日的早晨。

折可适是在十九日的傍晚,便在大名府城门关上之前,抵达大名的。宣抚使司早已派了几个羽林孤儿在城门候着,待他到达,便引至驿馆。他更衣未毕,便有范翔带着一大堆的战报抄本,亲自送至他的房间,他只是与先他而至的仁多保忠等人草草打过招呼,便燃烛阅读战报,直读到二更时分,方才睡下。

二十日一早起来,随他而来的亲从服侍着他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折可适正准备到院子里散散步——他独占着驿馆的一座院子——便有驿馆的小吏进来通报:和诜一大早便来拜会他了。

折可适与和诜原是故交。熙宁西讨后期,折可适曾与章楶往河套经营,直到吴安国前来河套,他便回了府州,朝廷正待大用,不料天不遂人意,他竟突然大病一场,几乎要了性命。虽然最终勉强逃过此劫,然而曾经被视为“将种”的他,身体却再也没有恢复元气,休说打仗,便是骑马,也不能耐久。便连此番前来大名赴任,也只好乘马车。后来他又在河东路做过一两年地方官,直至几年前,石越举荐他出任讲武学堂第五任大祭酒。原本心灰意冷,竟开始改学诗词歌赋,与士大夫往来唱和,逃避命运的折可适,在到了朱仙镇后,终于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气度。也是在朱仙镇,他与和家有了许多的来往。和诜之父和斌,参预了仁宗时代的许多重大战役,如定川之役、狄青南征等等,功勋卓著,为将清廉、勇武多智,即使在西军中,也素有恩信,熙宁时和斌便为河朔名将,绍圣之时,和氏一门,已是河朔禁军中数得着将门。熙宁、绍圣以来风气,这等将门世家,无不是要将子侄送往朱仙镇讲武学堂,以谋取一个前程。和家亦不能免俗,他家子侄辈在朱仙镇读书者,多达二十余人,对于大祭酒的折可适,自然不免要着意结交。

如今两人同在宣司,和诜又是地主,前来拜会问候,本也是礼数之内的事。只是当时之人往来拜会,都要先递名帖、札子,约定日期,折可适与和诜还未亲好到熟不拘礼的地步,照平常礼节,和诜着人送份札子过来问候,便算是尽到礼数了,他本人如此突然而来,反倒不同寻常。但他既然来了,无论如何,折可适亦不能将之拒之门外,当下连忙让人请了和诜进来,至接客厅相见。

折可适其时不过四十多岁,而和诜却更加年轻,三十出头,便已官至昭武副尉,虽说多半是由父荫,但他本人,也是颇有令名于军中的。折可适看见他,便好象看见十几年前被人称为“将种”的自己,一般的少年得志。只不过,和诜长得高大白胖,此时身着锦袍,更是颇显富态,与半生戎马的折可适大不相同。

二人简短的寒暄了几句,和诜官位虽已不低,又是世家子弟出身,但他毕竟年轻,又常在军中,还不太会绕着弯子说话,便快人快语的把话题转到他的来意:“祭酒当已经知道下官的来意?”

折可适早知和诜的性子,倒也不以为怪,只是笑着抱了抱拳,道:“还要请教。”

“下官是为了这两日间,子明丞相便要会议决定之事而来。”和诜说话直言无讳,不过却很难说这种直爽有多少是出自真诚,又有多少是出自他世家子弟的那种肆无忌惮。

“如今宣台头一桩大事,便是援不援深州,如何援深州……想来祭酒胸中已有成算?”

折可适一时愕然,“岂敢!在下初来乍到,此等大事,如何敢轻易妄议?”

和诜望着折可适,声音忽然高了几分,“祭酒又何必过谦?祭酒本是西军名将,今日宣台幕僚,谁不知道丞相最倚重者,必是祭酒?!莫非祭酒是信我不过,不愿多言?”

他这般倚熟卖熟,让折可适一时感觉有些狼狈,忙道:“此话言重了。我与君同为参议,谈得上倚重不倚重?不说子明丞相胸中自有庙谟,便论宣司谟臣,可适亦不过区区一病夫而已。”

“可不管怎么说,丞相却是等着祭酒来北京,方肯决策!”和诜嘿嘿笑了儿声。

“宣台三参谋,唐康时虽亲近精干,却毕竟不熟军务,仁多乃降臣,李押班又是内侍——此事是明摆着的,若说丞相在等谁,自然便是祭酒了。这与契丹之战,祭酒便是吾军之军师。”

他一面说着,眼见着折可适有些窘迫了,又哈哈一笑,把话题绕了回去,道:“祭酒虽然谦退,但如今是为国家朝廷谋划,义之所在,不可后人。便不论这些虚名排位,这等大事,祭酒总不能全无想法吧?”

折可适本是豪侠爽直之人,他被石越荐为谟臣,心中自然有他的抱负自许,但他也毕竟不比当年,人生受过如此巨大的挫折,便不消沉,亦不免更加沉稳,不愿如年青时那么张扬,但他又确实不太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局面,这时见和诜不再提这个话题,真是松了一口大气,忙道:“看来昭武胸中已有成算?”

“下官确是有一点点愚见。”和诜倒是一点也不谦虚。

“拱圣军在深州被契丹重兵围困,其实如今援不援深州,是不须多议的。”和诜一面说,见折可适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不说别的,单单是手握重兵,却坐视拱圣军覆败、深州沦陷,这罪责,便是子明丛相也担当不起。纵是舌灿莲花,亦无以向朝野解释。更何况如今还有此物……”

说着,和诜从袖中取出一卷报纸,递给折可适,笑道:“这份《汴京新闻》,昨晚刚刚寄到北京,但我想祭酒必是看过了的——便如此物所叙,深州之战,慷慨壮烈,其间武臣如田宗铠赤膊对阵、刘延庆坠城杀敌,更是吾辈楷模。刘大人已经说了:深州之地,是大宋之土;深州之民,是大宋之臣。岂有抛弃不守之理?况且用兵打仗,仁者便能无敌,咱们若是让深州丢了,让这位刘将军死在深州,我看用不了一个月,汴京的杂剧、鼓子词,咱们便都可以当奸臣了。”

折可适接过报纸,稍稍翻了翻——其实这报纸他是早已经读过的,自是早已知道所叙何事,一边又听和诜连讥带讽的说着,亦不由莞尔,点头笑道:“我来之前,便已经听到传闻,朝廷为表彰敢战忠臣,这位刘延庆,要特授从七品下诩麾副尉,权拱圣军第一营副都指挥使……”

“可不是,一战之功,直晋三秩。”和诜讥讽的笑道:“这才是会做官的天才!祭酒有所不知,如今这已经不是传闻了——枢府的救令,已经快马送到宣台。恕我直言,姚武之这位前军都总管,不仅是自己轻兵冒进,连带着将吾等全都拖了进去。古语云,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可如今却是世道不古,若只是皇上、朝廷,咱们或还可以详加解释,晓析利害,大不了拼着抗旨。但此物……”和诜指了指折可适手中的报纸,苦笑道:“你却要如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