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钩心斗角 第四章妸君之死

夕阴街修成里面前的小巷子里,静谧得有点瘆人。而这正是丁外人所期望的,他喜欢这样无声无息地进入里舍。里长并不认识他,只知道这个英俊男子的叔叔住在这个闾里,也不敢细问。修成里因武皇帝的同母异父姊姊修成君而得名,住户大多数是朝廷士大夫贵戚子弟。虽然官府规定里长有义务严格盘查进出间里的恶少年、无赖子弟,但面前的这个男子显然不是这类人,他衣着华丽,温文尔雅,看上去就出身不凡,而且出手阔绰,自己也得了他不少好处。里长知道他的叔叔就住在这个里舍,侄子时常来探望他的亲叔叔,难道还有什么值得盘问的吗?

丁外人命令御者把车在里门外停下来,他潇洒地跳下车,向里长点点头。里长心里感叹,大族出身的子弟就是不一样,不像有些暴发户,不久前还两腿污泥一直糊到膝盖,只是因为这个或者那个奇怪的原因突然封了侯,陡然坐上了车子,随即就摆起了架子,不认识自己是老几了,出入里门也不下车,而是驾车冲进,对于面前的里长,他们连瞟都懒得瞟一眼。年初丞相田千秋的家奴就因为闾里的门槛过高,卡住了车轮而对他大声呵斥,真他妈的狗仗人势。

丁外人吩咐御者道,你驾车回家罢,今天我要和叔叔燕饮,明天早晨再来接我。这话好像是说给里长听的。里长躬身对着丁外人,一张笑脸像盛开的葵花。丁外人向他拱了拱手,大踏步进去了。

叔叔家是个三进的大院落,也是丁外人出资帮他们建的。因此他们对这个侄子随时都保持着一种巴结的热情,每次丁外人来了,他们像狗一样围着他,恨不能伏在他脚下。这也难怪,能从河间县的一个偏僻乡里跑到长安来居住,没有这个侄子的照顾简直难以想像。而且住的是这么大的宅子,周围

的邻居还都是贵戚豪族,更重要的则是再也没有乡啬夫之类的小吏敢在他们面前呵斥羞辱了。不过最近他们有一丝不安,他们对侄子要他们帮忙照看的一个女子感到怀疑,确切地说,是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是侍女。他不许这两个女子出门,一切吃穿用度都由叔叔婶婶两个给她们递送。那个侍女相貌倒是一般,而另外一位则貌若天仙。虽然侄子不明说,但他们知道,这位女子是他从豫章郡带来的,她们说着一口他们听不懂的乡音。当然,他们也用不着去和她们搭话,因为侄子此前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愿。后院只住着她们俩,她们可以在后院的楼上晒太阳,但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们。

但是他们有时也会感到惴惴。少君,你可千万不要犯糊涂啊?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啊?如果……有一次叔叔忍不住这样对侄子说。

侄子立刻打断了他,叔叔,不该你问的就别问,你只帮我暂且照顾一下她们。还有,你们放心,一应用度我会送来。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长公主她会……

丁外人突然发了脾气,我刚才说得不明白吗?叔叔。他把“叔叔”两个字说得特别重。我自有分寸,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办就是了。富国那件事,我正在想办法。你们帮我,我也好全力以赴去帮你们。

富国是他们的儿子,也是丁外人的堂弟,一向秉性顽劣,去年以恶少年的身份被征发去边塞当戍卒了。他们常常担心独生子死在边塞,求恳丁外人想办法弄他回来。这回他们看见侄子的确是动了真脾气,只好唯唯连声地说,俺们晓得,少君你放心罢,俺们晓得。

现在丁外人穿过前院,庭院里阒寂无人。时间已经很晚了,往常来过几次,叔叔夫妇两个已经睡觉,丁外人一般不去打扰他们,他常常是闩好大门,直接走到后院妸君住的房间门口。这时一种激动之情就会从心中涌起,隔着老远他都仿佛能闻到妸君身上那特有的气息,平常时间的郁闷和不快全部因此一扫而光了,只有暂且享受眼前温柔的想法,至于之后是怎么样的心情,那暂时根本不去想它。

他蹑手蹑脚上了楼,走到妸君的房间门口,轻轻敲门。往常妸君总是惊喜地出来开门。然后纵身一跳,吊在他脖子上,两脚也同时缠住他的小腿。但是这时却许久没有动静。也许她睡着了,他又一次敲门,仍是许久的沉默。他从腰间拔出小刀,伸进门缝,想拨开门闩,却发现门根本没有闩上。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么不小心,连门也不关好。他轻轻推开门。打着火,取了一盏灯,走了进去。

这是个非常大的房间,分为两进,外面是会客之处,里面是卧室。房间四壁都挂满了昂贵的绸缎,帷幄则是縠纹的罗绮和细纱,层层悬在梁上。一只博山香炉正袅袅地冒着青烟。一架瑶琴正放在案几上,好像有人刚刚弹过的样子。丁外人轻笑了一下,她也许真困了,这时正在睡觉罢。他的脑袋仍有点晕,刚才是酒喝多了,但愿能如王谭和燕万年所说,长公主也活不了多久了,那时他可以携了她,自由地回到江南豫章县去,优游度日。靠着自己这些年来的积蓄,一定可以在豫章县过上快乐的日子。这是他们时时盼望向往的,他们甚至为将来的生活度了一首乐曲,他吹着箫,她则抚琴以和,嘴里低声清歌: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绿池翻素影,青鱼戏莲间。

愿得长相伴,欢觞终百年。

唱得兴起,他们就会相视而笑,宛如《庄子》里描写的那对相濡以沫的涸辙之鱼。有时他也后悔带了她来长安,也许应该让她在豫章县等待,等到长公主死的一日。但是谁可以保证长公主会活多久呢?也许她还能再活二十年。天啊,那时妸君也老了,这真是可怕。那么,自己怎能够再忍受和妸君分别的日子。他知道自己有些自私,不但是对妸君,就算是对长公主,他也免不了内疚。不管怎么样,自己的富贵都是长公主赐予的,这样心里天天盼望着她死,是不是太不厚道了?但是,除此之外能有什么办法呢?没有第三条路。难道长公主肯放过他吗?

他掀开里间的帘子。床榻上妸君和她的侍女蜷曲着身体躺在那里,锦被胡乱地搭在她们身上。丁外人俯身拍拍那侍女,想把她唤醒。然后抱起妸君,嘴巴凑过去,想在她唇上亲一下。忽然,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他吻到的是两片冰凉的嘴唇,没有一丝热气,确切地说,是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他把手指伸到妸君的鼻子底下,又伏在妸君胸前听了听,人整个就凝固了。他突然又抱起身边躺着的那个侍女,摸到的仍旧是冰凉的面孔。他重重地跪在地下,低声呜咽了起来。房间里犹自弥漫着一阵龙脑等香草的香气,蜡烛微末的火光照着这个男人满是泪水的脸,还有床上两位女子惨白的脸,显得十分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