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长安迷雾 第五章告别豫章和途中遇险(第2/6页)

他不准备带多少行李,只有戴牛和董扶疏二人。他藏好券契,对他们说,到了长安,我就把这券契烧掉,你们就是自由人了,可以重新到县廷登记为平民。现在我暂时还不能烧掉,否则你们一路上不方便。

这两个人一致说,不想当平民,宁愿一辈子跟着婴齐。婴齐看他们的表情,想他们也许仍然不适应外面的生活,甘愿为奴仆,反而有个依靠。他想想自己本也不是个坚毅的人,当初和沈武一块去长安心情愉悦,大概就是因为有个依靠吧。但是,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自己反而要照顾他们,而且要成为桑弘羊的女婿,那是绝对不能表现得有一丝畏懦的。

临走前,婴齐接到了王廖的邀请,他不想去王廖住的南浦里。那曾是他日日去的地方,而现在却感到刺痛。虽然他偶尔会骄傲地想,我还有更好的去处,桑弘羊大夫也对我青睐有加。可是真正让他再去南浦里,他仍旧有些尴尬。他毕竟是个百石小吏,对县令的面子不好回驳。何况他当初在狱中的时候,王廖曾经来看他。他的勾践剑也需要还给王廖,以前一直没有机会理会这些琐事,现在必须全部做个了结了。

王廖的大堂景况如旧,那柄百炼钢剑仍然悬在屋角的兰锜上。当年他和妸君就在这里赏剑,情境历历在目。王廖对他表示了恭贺之后,坚决不肯将勾践剑收回。他恳切地说,婴君,宝剑赠烈士,君才兼文武,此去长安,或者用得上它。放在我这里,真是糟蹋了。

这柄剑起码价值千金,婴齐怎么肯要,两人一直互相推托,直到妸君突然从堂后出现,才结束了他们这个局面。

婴齐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心里一震,只听她说,婴君,家兄当初将此剑给你,君也接受得比较爽快,怎么今天如此做妇人状。

婴齐垂目道,当初和现在情况不同。

妸君道,一直以为婴君心胸宽广,原来不过如此。

婴齐微微不悦,道,齐也算是一大丈夫,却被妇人抛弃,本就不足以自存,心胸宽广与否,又何必计虑。

妸君默然,脸色比帷帐还白,原本丰满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在强忍住什么,眼眶里波光粼粼,像要溢出堤岸。婴齐看了看她,又有些过意不去,道,我说话不慎,得罪了,过去的事本不足提,万请见谅。也谢谢你对董君的照顾。

妸君背过脸去,好一会儿,转过身来,轻叹了一声,低声道,婴君,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此剑无论如何要请君收下,以备不时之需。最后求君一次,万勿怨恨。

婴齐听她语调恳切,若有隐忧,思忖了一下,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他望望门外,天色不早,臣先请告退,明日臣一早出发,冀盼他年有幸再见。说着直腰站起身来。

王廖也站起来,道,婴君一路保重,明早我到鲤鱼亭为君祖道送别。

妸君道,婴君且慢。明日告别,妾不能去长亭相送,今日妾为君琴歌一曲,聊代饯别。君请勿辞。

说着她从侍女手上接过瑶琴,轻拢慢捻,琴声琤琮,如咽似诉。婴齐感觉心弦已被乐声跳动,心中感叹,生于世间,如不得不死,惟一遗憾的恐怕就是再也不能听到如此动人心魄的乐声,如此乐声,真是足以使人遗老忘死。

只听得妸君歌道:

皓皓上天,照八纮兮。

知我悦君,因来即兮。

抑既晤君,中心迷兮。

天长地久,永弗颓兮。

时乖命蹇,忽相失兮。

徙倚不乐,安绝悲兮。

边唱边弹,眼泪簌簌下落。

婴齐最后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整夜,他都沉浸在那琴声里。他手里一刻不离地捏着一个竹筒,那是妸君最后塞给他的。你到了路上再拆开。这是她最后叮嘱她的一句话。

鲤鱼亭边,召广国等一干人都来送别,那个讨厌的阎乐成倒是没有再出现。这让婴齐感到愉悦,他特别不喜欢阎乐成那双仇恨的眼睛。

王廖很动感情,拉住婴齐的衣袖,涕泪数行下,道,初以为君在钓圻仓一役就魂灵飘散,上次见君突然回归,不胜欢喜。可惜君今日又远赴长安,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望君到了长安好自珍重,这是第二次长亭送君了。

婴齐心中也是难过,前几个月上计去长安自是没有什么,因为毕竟不久就回来。但这次真的是无法预料归期了。

丁外人也趋前,举酒道,王公此言差矣,《传》不云乎:“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婴君此去长安,正是为了大展鸿图。至如恋土保乡,老死丘垄,亦复何益?冀盼他日和婴君在长安相见。

婴齐一饮而尽,谢道,丁君所言甚是,希望长安相见,能再次得到丁君的教诲。

这样耽搁了好一会儿,终于车轮徐动,沿着驿道北行而去。戴牛很是兴奋,感到重获自由,又找回了在龙泉谷的轻松感觉。天气非常燠热,但一路上绿竹芊绵,山花烂漫,风景也让他看之不尽。他当初在龙泉谷中,来来去去不过是十多里的范围,哪里知道大汉天下的广阔。董扶疏更是欣喜非常,一脸的笑意未歇,坐在婴齐的身边,不停地问这问那。到了沿途乡亭歇宿,又趋前跑后,对婴齐照顾备至。她在郡司空狱为刑徒数月,显然比以前更懂得侍候人了,是现实教会了她这些,还是她内心的爱慕让她乐此不疲?沿途经过一个个亭舍歇息,亭舍的小吏们看见婴齐去长安赴任,还带着个美貌奴仆,也都极为艳羡。

婴齐吃罢饭,找了个安静的所在,剖开竹筒。妸君告诉他上了路再看,但董扶疏一直在身边,他不方便。这样的书信,也许只适合一个人偷偷品味的。即便已经物是人非,但她毕竟是自己深爱过的人,他拆开书信时仍有一些激动。

那是一张帛书,上面写得密密麻麻的。有些字好像被水浸渍过,从内容推测,大概是边写边落泪,滴在墨迹上所致。在书信中,妸君说当初听到婴齐的死讯,宛如梦寐,日日悲啼。后来两个月,她偶然碰到丁外人,逐渐被丁外人成熟的风姿和殷勤所吸引。丁外人在长安酒筵上习熟的礼节在豫章郡的

人看来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他迷惑了豫章郡的大部分女子,她们都私下为他倾倒。她得承认,她跟他在一起也有过快乐。但是她逐渐知道,他永不可能娶她。虽然他现在仍不曾承认这一点。他听到鄂邑盖公主刚刚得到长公主的尊号,而且增加了汤沐邑的户数,欣喜若狂,数日不能安寝。长公主的地位越高,他就越不可能离开长公主。他永不是一个能自立的男人。